朱錦生香 正文 第四十二章

作者 ︰ 樓笙笙

宗恪說的「舅舅」,其實不是他的親舅舅,而是太後的弟弟,晉王酈宸。

宗恪的父親,延太祖宗郢,是個刻薄寡恩、猜忌心十分重的人,曾經同他並肩作戰的手足們,在宗郢這幾十年的親政過程中,都逐一被他給清洗干淨了,宗恪和阮沅提過的得了「免死金牌」卻依然喪命的人里,有兩個是他的叔父,有一個是他父親的結義兄長,後者更淒慘,連同整個部族,全被剿滅了。

極少數人最終存活了下來,其中之一就是宗恆的父親,上代趙王。而這也是有原因的,和兒子宗恆截然不同,那是個一生熱衷于享受的紈褲,除了玩樂,沒有一點過人的能耐,這種人對君王而言,也構不成絲毫威脅。

逃過這場腥風血雨的人,除了宗恆的父親,還有一個就是晉王。老魔頭宗郢雖然對自己的手足心狠手辣,但是他卻沒動過妻子的弟弟。這里面,當然有宗郢對原配妻子的敬重之意,另一方面,也因為晉王始終對姐夫忠心耿耿。

晉王的封地在西北,延太祖不信任別人,獨獨信任他這個小舅子,酈宸本身也曾跟隨延太祖征戰多年,有過赫赫戰功,所以宗郢才把重要的西北交給了妻子的弟弟,宗恪吞並齊朝以後,西北軍防就落在晉王手里,素州青玉關外,就是拿人頭骨當酒杯的鵠邪王。自從大延朝定鼎中原,西北的銀赫以及薊涼就成了買一贈一的饒頭,順便做了大延朝的邊患,好在和舊齊不同,狄人的傳統就是驍勇善戰,熱血尚武,他們不怕打仗,也有足夠強大的勢力壓制這兩個西北邊境的部落。其中,銀赫物產豐富,有獨特的生活方式,民風向來不是那麼的好戰。宗氏父子不放心的是薊涼的鵠邪人。

鵠邪人和狄人不同,狄人雖然不是中原人,但因為之前居住地大片與中原齊朝接壤,這幾百年間,深受中原文化影響,元齊滅亡,宗恪把都城從舜天遷至華胤,從此狄人更是完全「中原化」,本來二者從容貌上就十分相似,文化上再全盤接受,到如今才短短二十年,狄人與中原人就沒區別了,一百年來,狄人一直有通用中原文字的習慣,上層貴族都會兩種文字。民族語言雖然還保留著,但就連宗恪自己都說不好,他的童年在華胤度過,言語習俗上不自覺與中原同步,狄人的傳統,宗恪保留的已經不多了。

皇帝尚且如此,下面自然更不會刻意排斥中原文化。

但是和中原接壤不多的鵠邪人就完全不同了,舊齊的百姓過去常常嘲諷狄虜為野蠻人,實際上鵠邪人才是真正的野蠻人。

「韃子」這個詞,在中國歷史上是泛指所有的北方游牧民族,而且是譯音。這邊的世界踫巧也有這個詞,卻不是譯音。

「韃子」本來是狄族語言里的詞匯,專指鵠邪人,意思和中國古漢語也不同,最早無貶義,只是指「沙漠里的原住民」,因薊涼國土有一部分是沙漠。韃這個字在這邊世界里,本來指駱駝背上用皮革制成的大水囊。但久而久之傳入中原,中原人眼楮長頭頂上,習慣性地把周邊一圈兒都看低一眼,所以這個詞就跟著帶上了貶義。鵠邪這個民族不像中原人和狄人那樣束發,是像這邊的新疆女孩那樣,披著許多發辮。而且據說,鵠邪王族的頭發都是金色的。

這個民族,文化簡樸落後,不過鵠邪人擅長征戰,男性一到成年,就剃掉胡須,再把孩童時散亂的頭發編成很多根發辮,一上了戰場,個個就像打了腎上腺素,化身凶蠻野獸。

宗郢當然不害怕鵠邪人,那時候他的心都還在南方的齊朝,只是北方有一半是和薊涼相連的,不想打仗也不行。太祖只覺得這些家伙不好對付,不能放松警惕,所以挑選了忠誠的晉王去防守,晉王酈宸自幼失去母親,他像尊重母親一樣尊重長姐,對姐夫的命令也言听計從,所以盡管是異姓王,宗郢仍舊十分放心他,當然,這份信任並不是無條件的。

宗郢晚年的那場病,來得迅猛沉重,到了後期,老頭子多數時間都處于昏迷不醒的階段。史書上說他在臨終前,曾對兒子諄諄教導治國之策,教他要「仁、孝」……這全是胡扯,在宗恪的記憶里,他听見的絕大多數是御醫給父親吸痰的聲音,以及父親在高熱時候的胡言亂語,其中不乏喃喃咒罵,治國之策自然是沒有的,「仁孝」更是無處尋覓,就連正常有邏輯的言語,宗恪都沒听見過幾句。

某個深夜,踫巧只有宗恪一人守在父親身邊,他那時也疲倦了,只是強撐著精神,因為看樣子,宗郢也不過這兩日了,自從上次被幾個御醫用猛藥搶回性命之後,老頭子就不怎麼能說話了,他的呼吸聲一直那麼沉重,伴著嗚嚕嗚嚕的痰音,在寂寂的夜里形成奇怪的節奏。

連日的操勞,讓宗恪不知不覺睡著了,然而當他猛然清醒過來時,才意識到空氣里,那古怪的音律消失了。宗恪不禁心慌,他趕緊站起身,去探視父親的情況。

出乎少年意料的是,父親並未斷氣,他正大睜著眼楮,盯著自己!

宗恪嚇得心一跳!

「父親……」

「你還在這兒啊?」宗郢發出沉沉的含混的聲音。

宗恪咽了口唾沫,垂手道︰「是。孩兒一直守在父親身邊。」

「嗯,是在等我斷氣麼?」

宗恪微微皺了一下眉頭,但仍舊恭敬道︰「孩兒祈盼父皇早日康健。」

「康健個屁!」宗郢突然咒罵了一句,他用力過猛,引得不住咳嗽起來。宗恪趕緊上前,替他平撫胸口。

「孩兒去叫御醫……」

宗郢只搖頭︰「不要去叫他們。」

喘息好容易過去,宗郢沉重地發出嘆息︰「人人都盼著我死,恪兒,你也在盼著我死,對吧?。」

這種問題,宗恪本該立即否認,但不知為何,那一刻他竟沒做聲。

宗郢發出短促低沉的笑。

「果然是我的兒子。」他說,「你比你那兩個哥哥,更像我。」

父親的話,讓宗恪驚詫且不悅,自從病倒後,宗郢的談吐就開始混亂,宗恪差不多有一個月,沒听見父親說話這麼清晰了。

他心里,慢慢浮現了四個字︰回光返照。

「就算你不喜歡這樣,也沒辦法,狼的兒子不會心存善念,只懂得匍匐在父母腳下的那是羔羊。」

宗郢這話,讓宗恪恐慌,他暗自揣測是不是自己做了什麼,在父親面前露餡了,暴露了自己真實的想法。

「好吧,趁著我現在還算清醒,趁著老天爺還給面子,咱們父子倆,得趕緊說點正經事情了。」宗郢咳嗽了一聲,勉力支撐著坐起身來。

宗恪扶著父親孱弱的肩背,他說︰「國事方面,父親之前不是已經有所交代了麼?」

「嗯,可那是交代給柴仕焱他們听的。」宗郢發出一聲惡作劇似的笑,「乖孩子,那不是交代給你听的。」

宗恪一驚,他這才明白父親話里的意思。

五天前,宗郢曾把四個顧命大臣叫到病榻跟前,對宗恪反復叮囑,要他听從顧命大臣們的教導,說,「我死之後,你要把他們四個當成你的親叔父」。宗郢這話,把那四個大臣說得當即涕淚滂沱,一個個俯首發誓,定會全心輔助幼主,忠貞報國。

「你的那些嫡親的叔父們︰寧王、遼王還有魏王,最終落得了何種下場,你是再清楚不過了。」宗郢嘆了口氣,「我看哪,他們四個,早晚也得步你那些親叔父的後塵。」

宗恪心里一動,他試探著問︰「可是父親,他們得了父親的允許,如今個個執掌大權,等到父親千秋之後,孩兒又該怎麼辦呢?」

宗郢看著兒子,他笑起來︰「你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麼?這種事情用不著你老子再教你了吧?。」

「……」

「好在你母後尚能坐鎮局勢,而且有阿宸那小子在,柴仕焱他們就算在京城翻出花來,也鬧不了太大的動靜。」

宗恪知道,老頭子說的阿宸就是晉王酈宸,皇後的弟弟。

「所以,真正麻煩的反而是酈氏姐弟,懂麼?」宗郢盯著兒子的眼楮,「那對你而言,才是個大難題呢!」

宗恪身上一陣發抖,他沒料到,父親竟然會對他說這種話!

「孩兒……孩兒定會孝順母後,不敢有絲毫忤逆!」

宗郢從喉嚨里,發出沉悶的笑聲。

「不敢有絲毫忤逆?你真能做到麼?」他說,「你能忍三年五載,能忍一輩子麼?我看,你忍我這五年,都忍得快受不了了。」

宗恪一聲也不敢出,他覺得父親那渾濁的眼珠盯著自己,眼神冰冷刺骨,像是能把自己的心給完全看透!

「先不要輕舉妄動,明白麼?至少眼下對付柴仕焱他們,你母後還能助你一臂之力,可是恪兒,當你下決心想要掙月兌她,就再不可反悔了。」他說到這兒,停了停,像是在觀察兒子的反應,「千萬別告訴我,你對你的母後,真存有母子之情啊。」

宗恪不敢出聲!

「唉,真要那樣就糟糕了。」宗郢咂了咂舌頭,他的口齒帶著含混之意,「恪兒,聰明的人會騙別人,卻不會騙自己。你懂麼?」

宗恪的脊背發涼,但他依然努力點頭︰「孩兒懂得。」

「一旦得罪了你的母後,那就等于得罪了晉王,他們倆,不可能容忍你按自己的意願來。所以得罪之前,你要想清楚,如何能拿下酈宸,拿下他之後又要換誰替代,不能動手太早,處理柴仕焱和南征元齊,都需要這個人坐鎮西北;但也不能太遲,最長不能超過二十年。只要給他二十年時間,等酈家那幫崽子完全控制了西北,那就難對付了。」

宗恪想了半天,還是說︰「父皇,真到那種時候,孩兒又該如何向母後交待?」

「這就是唯一讓我可惜的地方。」老頭子說到這兒,輕輕咳了一陣,「恪兒,你做什麼事都得先找個理由說服自己,這不好。會浪費你太多的時間,甚至會把你拖進險境。你可是馬上要坐我這個位置的人。」

那一刻,不知什麼緣故,宗恪突然想起父親的寶座,有次他單獨經過大殿,初升的月亮,照耀著高處那張鋪著彩綢的座椅,那一瞥,少年仿佛看見了一頭色彩斑斕的龐大怪獸,張著黑洞洞的大口,像是要吞噬掉他。

「話說回來,天生秉性不可勉強,既然非得把你拖進險境,你才會動手,那也就不用擔心沒有借口了。」宗郢笑起來,他的笑聲桀桀如夜梟,「他們都說,你不像我,說太子心存仁厚,沒我這般殘忍無情——恪兒,他們不知道,你的殘忍之處就在于,你容易給人可期許的幻覺,仿佛你能為了對方而改變自己,但實際上,你又不肯給人兌現絲毫。人家對你越好,你就越喜歡玩這種花招來騙人。等到把人逼入死境,逼得絕望徹骨了,佔著理的卻還是你。」

宗恪抬起頭來,用一種奇怪的目光直視著父親,他覺得父親這話像一把無情的刀,直戳進他的心窩!

老人抬起枯瘦的手指,指間血管有輕微破裂的跡象,他的雙眼發青,臉頰因為死亡的折磨,完全塌陷下去了。

「別這麼看著我。」宗郢擺擺手,「早說了,這是沒辦法的事,豺狼生不出羔羊。你啊,心里總念著你母親,希望成為她那樣的人,希望自己做個好人、心善的人,甚至不惜惹怒我。可那是辦不到的事兒,恪兒,除了這張臉,你渾身上下根本就沒有一點像她的地方,因為你要生存,像你母親那樣,是沒法生存的。」

宗恪不知該找什麼樣的話反駁,證明自己並不是那樣的人,盡管他不肯承認父親這種說法,他甚至想大聲申辯說,他根本就不想流淌他的血液,可他不知從何反駁,甚至他隱隱覺得恐慌,難道父親說的是真的?

說了這麼多話,宗郢看起來累極了,就好像一瞬間他變得更加蒼老,生命力像流水一樣嘩嘩淌走,讓他無法支撐。老人扶著床,慢慢躺下來,他沉重地呼吸著,胸口起伏不停。

「恪兒,你知道這世上最可怕的事,是什麼?」他喃喃問。

「孩兒不知。」宗恪小聲說。

「最可怕的事,是對這人世間喪失了全部期待,卻不得不活著。」老人扭過臉來,他露齒笑起來,那扭曲干枯的笑容在暗夜里,顯得無比陰森,陰森到近乎淒楚,「當年,你大哥死的時候,我就嘗到了這滋味。我再沒有想到,這可怕滋味,竟然是拜我自己的孩子所賜。」

少年被父親這詭異的臉給嚇住,如果不是手還扶在父親胳膊上,他差點要倒退一大步了!

「曾經我死也想不通,為什麼會是你呢?到現在我才明白,這是老天爺的安排︰讓最凶的小狼崽,咬死其余的狼崽。一代一代,都是如此。我如今所品嘗的,就是咱們家的宿命,既然你依靠凌鐵,從你大哥手里把這宿命搶過來,那麼恪兒,現在就輪到你了……」

他說著,一口痰上來,堵住了呼吸,宗郢劇烈抽搐起來。

宗恪的手到這時,終于像挨了炮烙一般彈開!他跳起來,大聲叫來了宮人,御醫很快上前,開始采取搶救措施。看著面前忙亂的場面,少年的心里有種強烈的預感,最後一刻即將到來。

昏迷了一天一夜之後,延太祖駕崩。

後來宮里又有謠言說,新君沒有哭,甚至沒有一滴眼淚,太祖駕崩的當晚,新君的那種神色,與其說是悲傷,倒不如說,更像是被嚇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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