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錦生香 正文 第三十八章

作者 ︰ 樓笙笙

年關到了,各處張燈結彩,人人臉上喜氣洋洋,阮沅看著他們高興,自己也跟著沾了點喜悅之氣,雖然對她而言,實在沒什麼可興奮的。

即便是過年,她也沒法回去,她想念舅舅舅媽,可是沒法回去見他們,在這深宮之內,她沒有親人,也沒有團聚對象,哪怕是太監都有自己的「對食」,更別提地位很高的那幾個,在宮外甚至有自己的豪華宅子,家中奴僕成群,養子佷兒什麼的也在膝下孝順著……于是這麼看來,她比太監還慘。

除夕那晚,阮沅早早吃了晚餐,回到自己的小屋里,今天難得沒有繁重的工作,她本想好好睡一覺,可是躺下來卻怎麼都睡不著。

「討厭,他們過年和我有什麼關系?」她恨恨地揪著被頭想,「現代社會肯定不是在過年,搞不好在過六一兒童節呢!」

縮在被窩里,翻來覆去,她听著窗外零星鞭炮聲,眼皮像抹了滑石粉,腦子亂七八糟,絲毫睡意都沒有。

又翻了個身,最終,阮沅決定起床。反正是睡不著了,不如去找本書看。

這麼想著,阮沅穿好衣服起來,走出院子。她想去找宗恪,把那本《玫瑰盟》再借來看一遍,當然如果他那兒還有別的言情小說就更好。

去了暖閣,沒找到宗恪,當值的太監說陛下在紫宸殿。阮沅本來轉身要走,又問誰跟在陛邊,對方答說是蓮子。

「嗯,其余幾個都有去處,蓮子那個‘瘋狂博士’不喜歡人只喜歡機械,所以落的他來陪著宗恪過年。」阮沅想。

到紫宸殿,阮沅見窗戶開著,外頭正飄雪,宗恪席地坐在光滑的大殿地板上,他面前,燒著一架小泥爐,上面擱著酒還有烤肉。

肉沒動多少,酒瓶子卻已經排了一小排在旁邊了。

「你怎麼坐在地上啊?」阮沅奇道,「不冷麼?」

「不礙事,燒著地龍呢。」宗恪隨意指了指旁邊空地,「坐吧。」

阮沅走上殿來,果然,腳下熱烘烘的,殿內暖意融融,十分舒服。

「真會享受。」她舒了口氣,干脆月兌下鞋,盤腿坐在宗恪身邊,「這麼大一座殿,地龍得燒多少煤啊,哼,一點都不節能。」

「你是不是現代社會來的?」宗恪詫異看她,「怎麼滿腦子小農思想?」

「這是小農思想麼?這是低碳思維!」

宗恪更詫異︰「我這兒難道還不夠低碳?」

「唉算了算了,不和你辯論。」阮沅笑嘻嘻地說,「早知道你在這兒享清福,我早該跟過來的!」

宗恪白了她一眼。

「好吧——說到今天過年,怎麼你自己在這兒喝悶酒?」阮沅好奇地問,「怎麼不去琬妃那兒?」

「打發她回家了。」宗恪說,「她母親今年冬天身體一直很糟,干脆放她回去,盡盡孝心。」

「咦?這不合規矩啊。」

「規矩這種東西,就是等著我這種有權力的人來打破的,嗯哼。」

「這規矩破得好。」阮沅點頭,「那怎麼不去其他嬪妃那兒?難得今天看見你一個人,平日不都左擁右抱的麼。」

「今天我去誰那兒合適?」

阮沅卡住,半晌,才說︰「那為何不把大家召集起來,一同吃酒熱鬧?」

「嗯,最好再開個大排檔,每人發一個涮涮鍋,再讓蓮子在下面伺候著麻辣燙。」

腦海里浮現出那副滑稽的場景,阮沅大笑起來。

「坐一塊兒也沒話說,還得費盡心思討好我,一頓飯吃得膽戰心驚,又何必呢。」宗恪搖搖頭,「不如讓她們自己和宮女們快活吃酒,你以為她們就沒的酒吃麼?」

阮沅點頭︰「青菡下午就叫我去她那兒過年的。」

「你怎麼沒去呢?」

阮沅沉默片刻,咧了咧嘴,干笑道︰「大概,我天生就是個孤寒鬼吧。」

宗恪看看她,點頭︰「嗯,這一點倒是和我挺像。」

「正好,兩個孤寒鬼找到一起了。」阮沅悻悻道,「本來我想睡覺的,又睡不著。」

宗恪拿過一個杯子,遞給阮沅︰「自己倒酒。」

「不要,我吃肉就行了。」

阮沅用筷子夾起一片烤肉,塞進嘴里,烤肉恰到好處,肉質鮮女敕,味道甚佳。

「蓮子呢?」她問。

「上哪兒打瞌睡去了吧。」宗恪說,「事情也做完了,該他歇著了。」

「其余幾個呢?」

「泉子回他自己家了,阿蓴在太後那兒伺候呢,阿茶我不知道,應該有什麼事兒出宮去了。」

阮沅說,「阿茶那個小孩子,看起來怪怪的。」

「嗯,要是真當他是小孩子,可就糟糕了。」宗恪伸出拿著酒杯的手,在阮沅脖頸附近劃了一下,「他是干這個的。」

「什麼意思?」阮沅不明白。

「什麼意思,往後你就明白了。」

「凌鐵這人,挺神秘的?」阮沅又問。

「嗯。」

宗恪沒接著她的話說,想必是他不願提及凌鐵和阿茶的事情。

阮沅默默吃了一塊烤肉,宗恪則不停喝酒,基本不吃東西。

阮沅放下筷子,又問︰「泉子在宮外頭有宅子?」

「嗯,听說還買了幾個美姬。」宗恪說,「他那小日子過得挺逍遙。」

阮沅囧了,太監……還搞什麼美姬?那不是純擺設麼?

看她臉色古怪,宗恪猜到了她心里想什麼,他笑道︰「那孩子自小奢侈慣了,落了娘胎就是貴公子,這方面的紈褲習性沒法改,說起來,我也不想讓他改。」

阮沅心里一動,她想起了泉子的身世。

「泉子他爹是顧命大臣?」

宗恪點了點頭。

「後來被殺了?」

他又點了點頭。

「怎麼想到把他弄宮里來的?」

「開始對八卦感興趣了?」

阮沅低頭默默吃肉,她覺得自己好像多話了。

宗恪笑了笑,放下酒杯,將右手袖子卷起來,伸到阮沅跟前︰「喏。」

阮沅定楮一看,在宗恪右手腕上,清晰可見一個傷疤,再仔細分辨,竟是一排細小的牙印!

「誰咬的?!」

「泉子。」宗恪笑,「當年,咬得我可疼了。」

「真暈!是什麼時候咬的?」

「就是他父親死之前,我以為他那麼小,所以沒做防備,結果沖上來就是一口。」

「……」

「他父親是四個顧命大臣里面,唯一有意傾向于我的,柴仕焱當然容不下他,找了茬一定逼著我殺他。我說,給薛家留一條人命吧,留著他的幼子。柴仕焱不肯,我就說,送進宮去跟著凌鐵,怎麼樣?柴仕焱听我這麼說,才勉強答應。我問薛琮旌,願不願意讓小兒子入宮,他堅決不肯,說,自己未完成先皇遺囑,被栽贓謀反罪名也罷了,決不能讓孩子入宮為奴。于是我就叫凌鐵打開牢門,把這孩子牽出來,讓他自己做決定。」

宗恪憶起舊事,神色變得有點飄渺。

「那,後來呢?」阮沅有點緊張,盡管她早知道結果了。

「當時在場的人,都以為他會听父親的話,回到牢房里,畢竟才五歲的孩子,誰知……」

「……他選了你?」

宗恪點頭。

「不過,你後來殺了柴仕焱,也算為他家報了仇吧?。」

「有什麼用呢?家族誅盡,自己也成了廢人,」宗恪說,「泉子這人,別看他平日溫和好相處,其實心冷得很。」

「心冷?」

「嗯,就是說……」宗恪猶豫片刻,「在感情上,可能有點天生的欠缺。我疑心是早期遭遇造成的。」

「什麼叫天生欠缺?」阮沅疑惑,「沒心沒肺麼?」

宗恪笑起來︰「沒心沒肺那是你才對。我是說,泉子這個人,好像沒法真正去愛誰,有人愛他愛得死心塌地,他有心無力,就是回應不了。」

阮沅大驚!

「誰啊?誰愛泉子愛得死心塌地?!」她太好奇了,居然有人會去愛一個太監!

「那個我就不能說了,人家的隱私。」宗恪說,「總之呢,泉子就是一根空心菜。」

「這宮里,就沒半個真心人,圍在你身邊的全都是這樣的人物。」阮沅嘆息,「也是你不好,娶個老婆都恨你。」

「胡說!縈玉一開始是喜歡我的。」宗恪突然打斷她的話,他的語氣很蠻橫。

阮沅嘆了口氣︰「傻瓜,她怎麼可能喜歡你?」

「你根本就不知道我們倆的事情!」宗恪狠狠瞪了她一眼。

阮沅不響了,宗恪這話,很傷她的心。

「我是這宮里頭最早認識她的,比誰都早,比秦子澗還要早。當時她才八歲,她自己親口說的,說最喜歡我,往後長大了就要嫁給我。」

阮沅伸手搖晃了一下宗恪身邊那幾個酒瓶子,果然,都是空的。

難怪一進來就聞到他一身酒氣,原來這家伙喝醉了。

阮沅苦笑︰「小孩子說話,算得了數麼?我小時候還說要嫁給我表叔呢,因為他總是給我買巧克力吃。」

「縈玉和你不一樣。」宗恪白了她一眼,「她不是那種稀里糊涂沒腦子的小孩。你以為她是你麼?」

阮沅大怒!

「是呀!她有腦子,她夠聰明,就為了小時候隨便那麼一說,她就老老實實等你等到二十歲,期間也沒和別人訂婚,也沒移情別戀!」

她的話說出來,頓時呆住了!

明知道這是宗恪踫不得的傷疤,她為什麼還要說得這麼難听?

阮沅以為宗恪會跳起來給她一個耳光,但是,沒有。

宗恪只是茫茫然望著紫宸殿外。

黑夜里,天不知何時,下起了鵝毛大雪。

「知道我見到她時,她在干什麼麼?」他突然說,「我是說,時隔多年之後再次見到她。」

阮沅忽然煩躁起來,她爬起來,賭氣道︰「我不想听了。」

「啊?」

「我不想听你講你的羅曼史!」她恨恨道,「坐在這兒听你那羅曼蒂克的過去我很難受!我不是聖母我受不了!」

「唉,羅曼個頭啊!」宗恪搖頭,「一點都不羅曼,好啦,坐下來陪我講話啊!」

「我不要!」阮沅煩了,摔開他的手,「我下班了!」

「我給加班費啊!」宗恪馬上說,「給三倍工資,夠不夠?」

阮沅無法,只得再度坐下來,她伸手︰「加班費拿來!」

宗恪哼了一聲。

「等著。」他松開她,搖搖晃晃站起身來,走到旁邊桌上,拿起一包東西扔給阮沅︰「這個夠不夠?」

阮沅把那外面裹著的紅綢子拿開,錦盒里,是一柄玉如意和一個小金錁。

「這是什麼啊?」阮沅問。

「金玉壽禮。」

「我又不過壽……」

宗恪瞪了她一眼︰「是你同意給加班費的,我手頭只有這——你愛要不要!」

他沒事兒把這東西攢屜子里干嘛?不過一金一玉,應該值不少錢,阮沅想了想,把錦盒收起來,轉身走回到泥爐跟前,盤腿坐下,抬頭看他︰「說吧,我洗耳恭听。」

看她一副純粹為了錢的「無恥」神態,宗恪生氣道︰「你把自己當成三陪了?」

「有錢,總比什麼都得不到要好。」阮沅哼哼道,「泉子是我同事,說說他尚且可以;你老婆是我情敵,我沒那個耐心听你說我的情敵。」

宗恪皺眉看她︰「連過年你都要和我吵架?你就這麼不讓我快活?」

阮沅兩眼望天,沒吭聲。

宗恪坐下來,又給自己倒了一杯酒,然後把空了的瓶子砰的扔到一邊。

「你可真是個酒鬼。」阮沅忍不住說,「克制一下,不行麼?明天還有早朝呢。」

「嗯,這半年我已經很克制了。」宗恪看著酒杯里的液體,慢慢說,「酒癮這東西,是不知不覺找上你的,起初只是一點點,後來,就越喝越多。」

他說完,喝了一口酒。

「我認識一個酒鬼。」阮沅說,「下班唯一的事情就是喝酒,在那些路邊小酒館里喝酒,白的黃的都可以,不到酩酊大醉不罷休,半夜醒了,跑到廚房,打開抽油煙機抽根煙,然後灌听啤酒再去睡。老婆就是因為他喝酒,和他離了婚,五十歲的人,看著像七十歲,喝酒喝得臉都發了青,總忘記刮臉,胡子亂糟糟的,黑一根白一根。」

「這個人是誰?」

「就是我剛剛說的打算嫁給他的表叔。」阮沅眨眨眼,「但是現在我覺得,那也可能是你的未來。」

宗恪笑起來,手上卻沒閑著,將剩下的半盞酒倒進嘴里。

「真沒打算戒酒?」阮沅突然問。

「想戒,一直戒不掉。」

「哼,誰都有得不到的,可不是人人都會變成酒鬼。」

宗恪放下杯子,看看她,「你有什麼得不到的?」

「我有什麼得不到的?!」阮沅睜大眼楮,「親愛的,我不是一直都沒得到你麼?」

宗恪搖搖頭︰「你這樣,哪里像個女人?換了別的男人,嚇都被你嚇跑了!」

阮沅笑起來,她甚至伸手拍了拍宗恪的胳膊︰「你沒跑啊!所以我才中意老兄你嘛。」

「我那次看見縈玉,她也在做一個女人不會做的事情。」宗恪突然說。

阮沅一怔︰「什麼事情?」

「殺人。」宗恪指了指前面,「就在清明殿里。當時,她父皇的尸體正懸在殿梁上。」

阮沅後脖子的汗毛都豎起來了!

「雖然我下過禁止令,但有先進宮的小卒不知她就是嘉泰公主,想侵犯她,她就拿她父親的寶劍自衛。」宗恪笑笑,伸手做了個姿勢,「見過日本劍道選手麼?雙手抓著劍柄,她當時,就是這麼拿著劍的。」

「……是、是你攻佔華胤那天的事情?」

宗恪點點頭。

殿內,燃著嬰兒臂粗的紅燭,光照如白晝。殿外,茫茫夜雪無聲飄落,愈密愈厚。風停了,遙遠的地方傳來沉悶的鞭炮聲,無邊暗夜里,雪片飄飄搖搖,反射著淡淡銀光。

「她那樣子拿劍,那些小卒見了就哈哈大笑,誰會把一個連劍怎麼拿都不知道的女孩兒放在眼里?青菡那時候比她還年幼,那群小宮女哭哭啼啼抓著她的裙子,躲在她身後,可她一滴眼淚都沒有,就用劍尖直直對著那群士兵,一個大膽的家伙,要上去調戲她,結果被她這麼一劍,砍成了兩爿。」

阮沅忍不住發出驚呼!

「我進去的時候,她已經殺了一個,但是剩下的十多個正圍攻她,她渾身都是血,衣裳裙子也全都被劃破了,胸口和大腿都露出來了,是他們想調戲她,故意弄得她衣不蔽體。」

「據說,你殺了一個小卒?」阮沅突然說。

宗恪點點頭。

「那時候我昏了頭,其實我殺得毫無道理,本來狄人入城劫掠那是老習慣了。幸好姜嘯之找台階給我下,說他管束部下不嚴,縱容他們在宮內放肆,向我請罪。」

「那我表姐……」

「她只受了輕傷。你沒看見她當時的樣子,她那樣子……真勇敢。」他捏著酒杯,輕聲說,「明明一點功夫都不會,還想保護青菡她們,殺了人,嚇得嘔吐,邊吐還邊繼續搏斗。」

宗恪放下酒杯,他慢慢仰面躺倒在地板上,眼楮眨也不眨地盯著虛空,烏黑深邃的瞳仁顯得有些空洞。

這本來是個性格活潑得出奇的男子,但是此刻他臉上那層憔悴更甚,阮沅靜靜看他,只覺得心中憐憫心大盛。

平日里,宗恪極少在阮沅面前提起厲婷婷,從前的事,他總是一筆帶過,即便必須得提,也作出一副毫無表情的樣子,好像答錄機在回應對方。

但是阮沅知道那不是真的,從前的傷口,依然在暗中淌著血,宗恪一直就沒有好起來。

如果自己能夠成為撫慰這傷口的一劑良藥,那該多好啊!

(快捷鍵 ←)上一章   本書目錄   下一章(快捷鍵 →)
朱錦生香最新章節 | 朱錦生香全文閱讀 | 朱錦生香全集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