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錦生香 正文 第兩百零二章

作者 ︰ 樓笙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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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間里,姜嘯之的敘述停下來許久,依然沒人說話。

厲婷婷用手捂著臉,她的手掌全都濕了,淚水卻還不斷往外涌。

好半天,她終于強忍住哭泣,小聲問︰「……後來呢?」

「後來?」姜嘯之的神情有些發怔,他喃喃道,「後來,月湄就被問了斬。」

「……」

「我到處和人去說,說她是無辜的,我才是凶手,可是沒人信我。我闖了好幾次衙門,結果都被轟出來了。他們說,小子,你想救你的娘,這我們都知道,可是她犯的罪太重,國法難容。」

說到這兒,姜嘯之冷冷一笑︰「听听,國法難容。這國法就和你那個爹一樣不辨是非、糊涂透頂,生生把一個無辜的女子砍了頭。」

厲婷婷心中翻江倒海一樣,她無法出言辯駁,她什麼都說不出來。

「月湄死後,我又回到街上,繼續乞討,繼續偷東西、騙人。」姜嘯之懶懶道,「又何苦上進呢?我爹文武雙全,功高蓋主,作詩作得驚采絕艷,殺敵殺得所向披靡,簡直是個宇宙第一的全才——又如何?就算官居一品,到最後,還不是被人砍成了兩半?」

這話題太殘酷了,厲婷婷一聲都不敢作。

「後來,陛下命人修《齊史》,給我生父正名。他曾經問我,要不要給我生父立碑、重修祠堂,我說,用不著了。」姜嘯之諷刺地笑了笑,「看,他的敵人都想給他平反,殺他的凶手,至死都沒有想過自己錯在哪里。」

這話听在厲婷婷心中,如同針扎。

「那你是怎麼遇上的周太傅?」她惴惴地問。

「嗯,恐怕是他到處暗中打听我的下落,費盡心思才找到的我。」姜嘯之說,「若不是他,我可能還在街上流浪……或者,早就死在某處了。」

厲婷婷囁嚅半晌,才道︰「可他是狄人……」

「是,他是狄人,我是齊人,那又怎樣?」姜嘯之揚起下巴,挑釁似的望著她,「皇後是覺得,我不該投靠狄人、反過來背叛國家?」

「你是大齊的子民你是‘金斧鉞’靳仲安的兒子」厲婷婷抖著嗓子說,「萬沒想到,攻破小雍山的竟然是個齊人——那些狄虜果然沒這個能耐——姜嘯之,你背叛了你父親」

「那您想我怎麼做呢?凍餓交迫、苦熬到成年,然後跑去和您那個爹說︰盡管陛下殺了我全家、殺了唯一肯對我好的月湄,我也依然要效忠于您,為保衛您的大齊江山流盡最後一滴血——皇後想讓我這麼說麼?」

厲婷婷渾身冰冷,姜嘯之這番話簡直像一記耳光,毫不留情扇在她臉上

「在我看來,您的父親一點都不無辜。這麼多清白無辜的人因他而死,最後他亡國自盡,實在激不起我一點同情之心。」姜嘯之說,「話說回來,我父親恐怕也不無辜,他這金斧鉞,殺了那麼多狄虜,那些狄人,哪一個又不是爹娘生養的呢?靳仲安這一生,以消滅狄虜為己任,結果自己的兒子,陰差陽錯成了狄虜。」

「……」

「他們作孽,不光自己受罰,還牽扯到了無辜的人。」姜嘯之哼了一聲,「皇後還有過復仇的機會,還能把陛下害得痛不欲生。那姜月湄呢?她何嘗又得到過復仇的機會?如今除了我,還有誰記得姜月湄的名字?她何其無辜,卻像灰塵一樣被人抹去,連殘存的記憶都沒有留下。」

提到姜月湄,姜嘯之的聲音嘶啞了,男人的神情再度沉寂下去,厲婷婷明白,這個名字是他心底最疼痛的傷口。

擦了擦眼淚,厲婷婷又問︰「這麼說,宗恪知道你的身世?」

姜嘯之點點頭︰「只有陛下和周太傅夫婦知道。最近,又多了第四個人。」

他拿起那枚玉麒麟︰「趙王妃從這枚麒麟上,判斷出我的身份,恐怕她一早就有過懷疑,畢竟她父親紀子善和我父親也有密切來往,她年少時應該見過我父親,再看見我這張臉,王妃也許早就生有疑惑。」

靳仲安死了三十年了,就算記憶已經模糊,但父子血親,依然在姜嘯之的臉上留下了痕跡,朝中那批年紀大的舊齊降臣,恐怕生有此疑惑的人不在少數。厲婷婷想,為什麼沒人說呢?

多半是因為姜嘯之身居高位,深得宗恪信任,在朝中紅得發紫,而且他管著錦衣衛,誰吃了熊心豹子膽,敢去查錦衣衛的頭兒?

「王妃為了維護我,不惜以命相拼,她不肯說出這秘密,是為了保全我。」姜嘯之微微一笑,「不過現在,皇後已經知道了。」

厲婷婷一顫

「我不會說出去的」她立即說。

「說出去也無妨。」姜嘯之淡淡道,「您現在就下樓,去和那些錦衣衛們說,說他們的指揮使是個齊人,讓臣從此身敗名裂——」

「我沒有」

「沒關系。到了這一步,就算失去一切,我也沒有可惋惜的了。」他平靜地說,「本該死去,卻僥幸活著,這種事情,其實不大好受。」

漫長的沉默。

後,姜嘯之搖搖晃晃起身,他抓過玉麒麟放在懷里,不再看厲婷婷,拉開門,走了出去。

沒過多久,每個錦衣衛都能感覺到,他們的頭兒,姜嘯之,和皇後之間,好像發生了什麼。

他們之間,像是突然出現了一個真空。

誰也不知道這個真空到底是怎麼形成的,但是人人都能感覺到真空的存在。勉強來說,這個真空似乎是姜嘯之設置的,因為游麟他們發覺,之前厲婷婷因為冷戰而對姜嘯之保持的那種淡淡抗拒,不知什麼時候消失了,不僅如此,她似乎還想往前踏一步。比如晚間,若姜嘯之沒回來,她會讓小伙子們打個電話,問他回不回家吃晚飯。這要換在從前,她決不會提一個字。

而且她和姜嘯之說話時的語氣,也發生了改變,不再像之前那樣冷冰冰的,當然,也沒有變得多熱情,但里面那股敵意卻沒有了,她的聲音壓低了,時常帶著試探,仿佛隨時接受姜嘯之的否定。

可是她的努力,好像遇到了失敗。姜嘯之對她的態度沒有絲毫改變,甚至該說,比之前更加疏遠。他刻意用禮貌弄出一個真空地帶,讓厲婷婷不能向前半步。

錦衣衛們誰也不知道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後來,姜嘯之就對厲婷婷說,她用不著覺得愧疚。

「那些事情和皇後無關,皇後不用因為知道真相,就對臣懷有歉意。」姜嘯之說,「臣也不打算找皇後討要補償。」

當時倆人是在車里,姜嘯之接了厲婷婷下班。

听他這麼說,坐在副駕駛座的厲婷婷垂下眼簾。

「我也沒法償還。」她啞聲道,「死去的人,不是每個都能像我這樣活轉回來,這我早就明白。」

正是下午下班高峰,姜嘯之的路虎被卡在漫長的車流里,緩慢的移動著。

他默默盯著前面白色的比亞迪,良久,才道︰「皇後比臣幸運,重新獲得了一次生命,身邊又有富有愛心的父母。往後走出自己的道路,就可以和從前告別了。」

厲婷婷的心里一陣難受。她同樣盯著前方的車流,突然說︰「你真覺得,像我們這種有一大堆經歷的人,能‘和從前告別’?」

姜嘯之不出聲。

「你真想一輩子就這麼當狄人?」她輕聲問,「一輩子這樣瞞下去?」

姜嘯之冷冷瞥了她一眼︰「不然,皇後希望臣怎樣?返回頭去做齊人?跑去楚州向您的兄長宣誓效忠、說我突然想起來我其實是齊人,所以我要落葉歸根?」

厲婷婷的臉頰微微抽搐,這話像鞭子抽在她的臉頰上。

「做狄人又有什麼不好?」姜嘯之淡淡道,「齊人自詡高貴,狄人也不是豬狗不如。」

「我不是這個意思。」厲婷婷顫聲道,「我是說,他們真的會一直把你當狄人麼?是的,之前你為大延立下汗馬功勞,如今更是功高顯赫……」

「皇後放心,陛下沒那個興趣把我當做舊齊奸細,更不會把我全家抄斬。」

听出他語氣里濃重的諷刺,厲婷婷竭力忍住,死死抓著扶手,她的指甲都摳進肉里了

「你真覺得宗恪干不出那樣的事?」她輕聲說,「你攻破小雍山,被當成了狄人的英雄,是的,你打破了林慕臻的百年詛咒,你自己親手締造了一個神話。可是萬一日後,真相不慎泄露出去,姜嘯之,你覺得宗恪會樂于看見神話破滅?」

姜嘯之不出聲。

「這也不是宗恪樂不樂意的問題,一個國家重臣、社稷基石,卻被揭穿是冒充狄人的齊人——事態一旦發展到那個階段,他不想殺你也不行了」

「那麼就讓陛下把我殺掉好了。」姜嘯之漫不經心地說,「人總是得死的,死在陛下手上,比死在別的廢柴手里,強多了。」

厲婷婷氣得眼淚都涌出來了,她好心為他點明狀況,沒想到姜嘯之竟執迷不悟

「他就那麼偉大、值得你為他送死麼」她低聲吼道,「他們是在利用你啊連這點事你都看不明白麼用齊人來殺齊人,他們打的就是這等陰險主意狄虜攻打小雍山四五十年,次次敗北,沒有你,他們當年根本就過不了定州」

姜嘯之表情不動,語氣淡淡道︰「听皇後這口氣,倒像是微臣當年,放著好好的尚書家公子不做,自己主動跑去舜天為敵人效勞——您是這個意思麼?」

厲婷婷被他說得一時啞口。半晌,她才嘶聲道︰「當年,是我父皇害了你家,是他有罪。然而如今大齊滅了啊,你難道不懂鳥盡弓藏的道理?再說你哪里又是一張普普通通的弓?對宗恪而言,你的身世秘密比炸彈還有殺傷力是的,他現在為了過去的友情,對你很放心。可是姜嘯之,一旦你做錯了事呢?一旦你有個行差踏錯、被人抓著了把柄,你以為他還能留著你麼」

「真要有那麼一天,也沒什麼,反正臣也沒什麼親眷,周太傅位高人正,陛下不可能去動他,所以,就算滿門抄斬也還是一顆人頭。」姜嘯之笑了一下,「其實人活那麼久做什麼呢?七老八十昏聵痴呆,變成那樣又有什麼意思?早一點結束,未嘗不是壞事。」

他的語氣說得十分輕松,厲婷婷卻不禁潸然淚下,因為她听出里面的決絕之意。

那之後,她再沒提過類似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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