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錦生香 正文 第一百六十三章

作者 ︰ 樓笙笙

(卷二)

公墓。

厲婷婷靜靜佇立在一座新的墳塋跟前。

墓碑上的黑白照片里,有女性燦爛的笑靨。墓園一方本來不同意,因為死者沒有留下骨灰,所以里面埋葬的,只是一些舊時的衣物罷了。

這是一座衣冠冢。

此地,是這城市最寧靜的地方,和距離它不遠的市中心形成鮮明對比,一切喧囂的、充滿的叫嚷,到了這個地方就全都變得無聲無息,因為,沒有人能對著死亡叫囂。

「……我花了十年時間去折磨他,用盡一切辦法,也沒能把他摧垮。而你,用了兩年時間,就辦到了。」

厲婷婷的聲音很輕,有點像自語,她身後山腰處,黑衣男人沉默不言。

「他完全垮了,阿沅,宗恪被你給徹底毀掉了。」

沒有回應。耀眼的陽光之下,無名黃土固執地沉默著。

她將顫抖的手,伏在石碑之上,像當年姐妹間親密的撫模。有涔涔的淚水涌上來,厲婷婷幾乎無法承受這劇烈的悲苦。

「我為什麼沒能早點想起來你是誰呢?」她顫著嗓子,細聲細氣地呢喃,「為什麼非得等到你送了命,才記起你是誰……」

熱淚落在冰冷石碑上,留下不為人知的痕跡。

好半天,她終于忍住哭泣,啞著嗓子道︰「明天,我就回宮了。或許這是最後一次來看你……」

又一次久久凝視著那照片,厲婷婷咬住嘴唇,猝然轉身。

厲婷婷慢慢從山頂下來,在山腰處,經過姜嘯之身邊,她停了一停。

「你也該去祭拜一下她,畢竟……」

她的話沒有說完,看見了姜嘯之手中的白百合。

原來他也有這個意思。

盡管有墨鏡遮掩著,姜嘯之仍舊能看見她蒼白消瘦的臉頰上,殘留著的淚痕。

厲婷婷不再說什麼,擦過他身旁,緩步朝山下走,山腳處,一輛黑色三菱SUV和一輛路虎停在那兒,另有幾個黑衣男人,沉默地站在車旁,等待著她。

姜嘯之深深嘆了口氣,他拾階而上,又走了十多步,來到墓碑跟前。

照片里的女子,早就不是他記憶中的模樣,甚至他疑惑,自己是否真的還記得她……

然而,一切都已經改變,一切也都太晚了。

他默默凝視著墓碑上的字,然後,終于沉默著,將手里的花朵放在了碑前。

「……再見。」

這也是姜嘯之此刻,唯一能夠說出的一句話,也許面對這荒謬的命運,除了這兩個字,他再也說不出別的話來。

厲婷婷走回到車前,一個黑衣人恭恭敬敬給她拉開車門,她沒有立即上車,卻回身瞧了瞧那山頂。姜嘯之依然立在墓碑跟前。

厲婷婷眉宇間輕微一動,終究沒再說什麼,轉身上車。

過了一會兒,兩個黑衣人也跟著上了車,那輛路虎發動了,開在前面,SUV默默跟在後面。

厲婷婷獨自坐在後座的陰影里,她還在想著剛才姜嘯之的背影。

面對那樣一座墳塋,他,究竟還能說出怎樣的道別之語?

縮在黑影里,腦子正一片空白,厲婷婷卻听見前排司機問她︰「皇後,姜大人問,是否直接回賓館?」

厲婷婷從迷夢里清醒過來,她抬起頭︰「先不急著回賓館,我要去我媽那兒。」

「是。」

房子已經搬出來了,各種手續也都辦妥了,明天她就回延朝那邊——就好像出國,得把這邊一切關聯都切掉,只可惜,厲婷婷的心情,卻和假釋兩年又被重新收監的犯人無異。

厲婷婷想了想,又道︰「你們都回賓館去,我回我媽那邊,明早我來找你們。」

前排兩個錦衣衛沒立即回答,半晌,才道︰「皇後,我們要不要……也去見見老夫人?都沒有告別呢。」

厲婷婷輕輕嘆了口氣︰「算了。知道你們要走,她又舍不得,弄得哭哭啼啼的。何必呢。」

兩個錦衣衛沒出聲,車內陷入到某種傷感的沉默里。

車開到厲婷婷家附近,兩輛都停了下來,錦衣衛下車,給厲婷婷拉開車門。

厲婷婷看了看前面那輛路虎,姜嘯之正關上司機座的門,對換上了司機座的游麟叮囑了兩句,大意是明天就回去了,等會兒到賓館抓緊時間收拾,別弄得臨走又落下東西。

厲婷婷拎著手包,靜靜望著那兩輛車駛離,姜嘯之立在她身後。

原來,這是他們單獨相處的最後一天了。

想到這兒,厲婷婷心里不知是什麼滋味,她默默往前走,姜嘯之在一步之遙的地方跟著,像保鏢,又像是看守。

走到社區門口超市,厲婷婷站住︰「我想進去買點東西。」

姜嘯之點點頭︰「好。」

進了超市,厲婷婷亂晃了一圈,其實她並沒有什麼想買的,只不過是在拖延時間,因為她想不出等會兒到家,該怎麼和父母說——任萍甚至還不知道阮沅死了。

從幾排貨架前逛過來,厲婷婷有些恍惚,她隨手拿了罐咖啡。

結賬的時候,姜嘯之卻遞過來一包雀巢中老年女乃粉。厲婷婷一怔

「上個月只剩半包了,老夫人不可能自己來買。」

被他一提醒,厲婷婷才想起來,自己有一個月沒回家了,上次臨走的時候,自己買的女乃粉還剩下半包,而且雀巢價格略貴,母親任萍就愛省錢,估計她就算喝完了,也不會主動來買。

厲婷婷默默把女乃粉遞給收銀員,這些小事,姜嘯之竟然記得比她還清楚。

姜嘯之管任萍叫「老夫人」,任萍每次听見都起一身雞皮疙瘩,她私下和女兒說,能不能讓姜嘯之別這麼喊她,她這輩子,前半生貧下中農後半生光榮職工,從「師傅」到「大姐」,喊她什麼的都有,就是沒听見過「老夫人」這種稱呼。

厲婷婷就安慰任萍說,這是姜嘯之的習慣,也是那邊所有人的習慣,而且按照尊卑地位,「老夫人」這種稱呼是很合適的。

「我沒讓他跪下來給你叩頭,已經不錯了。」當時厲婷婷哼了一聲。

後來,任萍想了想,也就不再別扭了,稱呼她「老夫人」,總比稱呼她太太女乃女乃什麼的強。況且,比起丈夫得到的那個更荒謬的稱呼,她也該知足了。

這群錦衣衛,管六十多歲的厲鼎彥叫「老太爺」。

老太爺自己不喜歡這稱呼,一听見就氣得跳腳。

從超市出來,進了小區,厲婷婷沒直接回家,卻走到小區花園里,找了張長椅坐了下來。

姜嘯之站在她身後,拎著購物袋,沒坐。

厲婷婷呆呆坐了一會兒,忽然自語道︰「往後,就沒人再給我媽買女乃粉了吧。」

姜嘯之只是沉默。

「如今阿沅也不在了,往後我爸再有個什麼事,只能打120了。」

安靜良久後,厲婷婷听見姜嘯之的聲音︰「……或許奏明陛下,把兩位老人也接進宮里同住。」

「他們不會進宮的。」厲婷婷啞聲道,「再說,難道要他們眼看著我坐牢麼?」

不遠處,有孩子在玩耍,花皮球蹦蹦跳跳被踢過來,孩童向厲婷婷招手。厲婷婷勉強笑了笑,彎腰把球拾起來,扔了回去。

姜嘯之沉吟半晌,才道︰「……也不是再也不能出來。」

厲婷婷听他說得心中愈發苦澀,好半天,才嘶啞著嗓子道︰「可我們再見不著了,是吧?」

「……」

「嘯之,我不想回宮……」她的聲音里,帶著一絲哭泣的味道。

然而,沒有回答,這是厲婷婷預料中的結果。

他不可能給她回答。

然而在最開始,厲婷婷是並不願意見到姜嘯之的,甚至那一次,她把姜嘯之當成了恐怖的午夜幽靈。

那時候,她還在醫院里,中午前後出的車禍,現場一片淒慘,交警和120全都來了,警車嗚嗚叫著,周圍吵嚷得讓人發瘋。厲婷婷懵懵懂懂被抬上了車,她的身上是模糊的血肉,可那不是她的血肉,是那個的士司機的。她很明白,她哪兒都不疼,哪兒都沒傷,但是劇烈的沖擊讓厲婷婷說不出話,更無法向旁人解釋。

甚至那沖擊也並非來自車禍,而是來自于大腦內部,被塵封多年的記憶。

等送到醫院,急診科的醫生齊齊上陣,量心髒,測血壓……一番檢查之後,所有人瞠目結舌

厲婷婷一點兒問題都沒有。

抬起滑唧唧的血手,把臉上黏著的血肉擦了擦,厲婷婷手肘撐著床,慢慢坐起身來。

「……把手機還給我,可以麼?」

燈火通明的急診室里,白衣天使們全都呆了。

半晌,一個小護士拉開她的包,哆哆嗦嗦遞上手機,厲婷婷拿過來,拉開聯系人名單,從上到下搜檢了一遍,卻找不到一個可以通知的人。

「……警方已經通知你的父母了。」一個大夫小聲說,「他們檢查過你的手機。」

厲婷婷垂下手,半晌,才道︰「我不是要通知父母。」

既然病人沒事,醫生們也不再把厲婷婷留在急診室里,但為了以防萬一,也為了警方好調查,他們不打算讓厲婷婷即刻出院,說是得留院觀察幾天。

于是厲婷婷拎著自己的包,一身是血的跟著那個小護士去了住院部,得到了一個單人間。

關上門,把包扔在地上,厲婷婷進浴室把身上的血沖洗干淨,沒有衣服換,她只好換了醫院給的藍白條紋病友服。提包里的東西拿出來,攤在桌上,再把包拿去水池沖洗……做著這一切的厲婷婷,通體麻木不仁,就好像剛才那場車禍,全然與她無關。

因為她的腦子里,在不停播放著過去的記憶,一場接一場。

整個下午,厲婷婷獨自躺在病房里,瞪著虛空,她什麼都想不了,也做不了,只能由著那些記憶沖出閘門,佔據她原本空蕩蕩的過去。

下午五點多,厲鼎彥夫婦趕到醫院,一進門,任萍看見女兒躺在床上,撲過去就抱住她哭。

厲婷婷等到母親哭了半天,才開口道︰「媽,我沒傷著。」

任萍哭哭啼啼抬起頭來,看著她︰「真沒傷著?有沒有哪兒疼?拍了片子沒有?」

厲婷婷搖搖頭。

「唉,可把我們嚇死了好端端的,警察突然來了一個電話,說你出了事,還說司機死了,你在搶救……」

厲婷婷沒等她說完,就打斷了她︰「媽。」

任萍听出她語氣有異,不由停住,又回頭看看丈夫。

厲鼎彥的表情有些緊張,他上前一步︰「婷婷……」

「林展鴻呢?」厲婷婷平靜地問,「靖海公他人呢?」

夫婦兩個,都僵住了

任萍原本扒住厲婷婷胳膊的手,松開了,她往後退了一步,一臉驚恐

「婷婷,你……」

厲婷婷看著她,露出一絲苦笑︰「我都想起來了,媽,我知道自己是誰。」

厲鼎彥夫婦,同時倒抽一口涼氣

見任萍臉色劇變,厲婷婷微微嘆了口氣︰「此事,與二位無關,不用怕,我仍舊當你們是我父母。」

這是任萍和丈夫這麼多年,從未在女兒嘴里听見過的語氣。厲婷婷的語調很安詳,可這種安詳里,卻充滿了等級分明的距離感。

厲鼎彥面如死灰他用手扶住妻子,半晌,才道︰「……我這就去通知林展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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