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錦生香 正文 第一百五十八章

作者 ︰ 樓笙笙

練功服快做好了的晚上,阮沅把衣服拿給宗恪比看大小,宗恪說,這衣服她費了這麼多心血,弄得他都不敢穿了,得找個檀木盒子裝著、供起來。

阮沅笑︰「你當這是御賜的黃馬褂麼?」

「御賜黃馬褂算什麼。」宗恪搖頭,「這可比那珍貴多了。」

阮沅想了想,好奇問︰「我好像沒看見你賞賜誰黃馬褂,對吧?」

「那邊沒有馬褂這種衣服呀。」

「可你也沒賞賜過別的衣服給大臣啊。」

宗恪笑起來,他搖搖頭︰「狄族人沒這規矩,而且平白無故的給人一件衣服,在我們狄人來看,是非常不吉利的事。」

阮沅更好奇︰「是麼?」

宗恪點頭︰「狄人一生都在馬背上過的,在外發生意外不是稀罕事,像這邊說的,最後不得不‘馬革裹尸’,都很常見。如果條件太惡劣,或者路途太遠尸體無法帶回來,那種時候,伙伴就會把死者的衣服帶回家來,交給遺屬。這是一種,另一種,父親臨終前,把一件常穿的外袍給哪個兒子,那就是指定這孩子繼承家業的意思——衣服一遞,那就是有人死了,在狄族人眼里都是這麼看的,這都是老規矩了,我要是把衣服賞賜給誰,那說明我快蹬腿兒了,你想想,誰敢接這種賞賜呀?」

阮沅撲哧樂了。

「給我講講狄族人的事兒。」她突然說。

「怎麼想起要听這些?」宗恪笑。

「你從來都沒怎麼提。我在宮里,成天和青菡那些中原齊人混在一起,她們知道得也不多。」阮沅揚起臉來,想了想,又說,「做了狄族人的媳婦,卻什麼都不知道,這多不好。」

宗恪苦笑︰「可是,我知道得也不多啊。」

阮沅哭笑不得

「你怎麼會不知道的?你是大延的天子啊,大延不就是狄人的政權麼?」

「可我在舜天沒呆幾年呀。」宗恪哭喪著臉說,「統共加起來不過十年,還得刨去當嬰幼兒的那三年。」

「怎麼會」

「真的啊和你說吧,其實前幾代狄族君王都有個規矩,新年第一天,得用狄語念一篇很長的禱文——有點兒像道教的青詞——然後把這篇禱文放到舜天那個燃著丹珠的祭壇里,讓火把它燒掉,這就算覲獻給祖先了。」

阮沅一怔,坐起身︰「奇怪,我在宮里那年新年,怎麼完全沒听你提?」

宗恪眨巴眨巴眼楮︰「因為,我根本就沒做這件事。」

「啊?」

「我把這個儀式取消了。」

「為什麼?」

「因為那個禱文好長好長,我根本就念不下來。」

阮沅忍不住笑︰「你完蛋了,什麼人啊怎麼一篇禱文都念不下來?」

「我不認識字啊」宗恪很無辜地說,「那是狄族文字,而且全都是生僻字,祭祖禱文嘛,不是桌子板凳天地人那麼簡單。那上面的字,我勉強認識三分之二,能用狄語念出來的就更少了。」

「暈死」

「第一年當皇帝,準備了好幾天,翻來覆去的背,還是不行,如果沒老師幫忙,我基本上……念不下來。後來沒轍,時間到了,硬著頭皮上場,結果我發現,嘿嘿原來大臣們都站得遠遠的,根本听不見我念的是什麼。」

「……」

宗恪卻很得意︰「開頭幾段背得很熟,到中間就不行了,實在記不住了,我只好把前面又重念一遍,可時間還是不夠啊,那玩意兒我念過,大約知道費時多久,于是我就和祖先說︰列祖列宗,我講個故事給你們听吧,我就把宗恆說的老虎娶媳婦的故事,對著那壇火小聲講了一遍,講到抖包袱的地方,我自己樂個半死。講完了,我說︰‘先祖們,這故事好玩吧?禱文自己看吧,可沒我的故事好玩哦’。然後我就把禱文放進火里燒掉了。站在近前的就只有幾個老和尚,他們的臉都綠了。」

阮沅笑得前仰後合、快喘不過氣來

「你這家伙不光欺負活人,連鬼魂都跟著一塊兒欺負」

她幾乎可以想象當時那場景︰十五歲的少年天子,煞有介事念誦著禱文,邊念還邊樂得咯咯笑,大臣們黑壓壓在下面跪著,誰也不知道他其實是在說故事……

「唉,我也不想的嘛。然後,第二年又是這麼胡混下來的。」宗恪嘆了口氣,「那次結束儀式,下來以後我和宗恆還有周太傅說,咱還是算了吧,我真的記不住那些,就別為難我了,周太傅一听就不高興了,把我數落了一頓,還要去和太後告狀。我沒轍,只好悄悄和宗恆說,明年你再多給我講幾個故事。」

阮沅撲哧笑出來

「好在第三年就來了華胤,我就順便把這個儀式給取消了,再往後過年,直接叫人寫好,然後我給蓋個章,送去舜天燒掉了事。」

「列代先祖有靈,全都得吐一地血。」阮沅嘀咕道,「你這還是皇帝呢,也不臉紅。」

「那怎麼辦?誰叫老頭子沒教我呢。」宗恪兩手一拍,把責任推卸得干干淨淨。

「難道你在你父親身邊那五年,沒學過麼?」

「咳,他哪里會教我這些?老頭子當時的心思都在中原呢,吩咐給我的學習任務就是兵書韜略,這些都是中原文化的經典,狄文課程本來就安排得少,認得最基本的一些字罷了,太難認的,我就拿中原文字在上面做記號,就像你拿漢語給英語做標記一樣——把老師給氣得七竅生煙。」

「我才沒這麼做過」阮沅馬上說,「我是好學生」

宗恪笑起來︰「好吧,我就是那種坐在最後一排的差生,你坐我前頭,我坐在你背後,考試的時候我坐不出題目來,就靠你傳小紙條給我。」

阮沅抬起彎彎的眼楮,笑道︰「你怎麼知道我會傳小紙條給你?」

「你肯定會的。」宗恪凝視著她的眼楮,柔聲道,「你的心最軟,舍不得不照顧我。」

那晚,倆人慢慢閑聊著,阮沅似乎對宗恪早年的事情突然有了濃厚的興趣,宗恪被她追問,便把小時候那些瑣事,都拿出來和她說。

「既然狄語不太行,那你和你爹怎麼交流呢?」阮沅又問,「這麼一來,豈不是沒法溝通了?」

宗恪搖搖頭︰「沒那麼夸張。我和他其實沒太多交流機會,而且基本的會話,對我而言沒太大問題,我會說,雖然說得不大順溜——平時的會話,吃飯聊天之類,沒有那篇禱文那麼困難啦再說我爹覺得,我話說得不順,都是在華胤被關起來的緣故。」

「哦……」

「後來我的舌頭順了,也還是不怎麼和他說話,我和老頭子的對話模式,通常都是他說我听著,他很少問我意見,更不會花時間和我談心。所以他一直沒發覺我的狄語竟差到這個程度。至于其他人就全都順著我,說齊語唄,反正他們又不是不會。」

「你爹,真不夠關心你。」阮沅慢慢說。

「比起關心,我更希望他能離我遠一點。」宗恪頓了一下,「我跟他,完全沒感情。」

阮沅哀嘆了一聲︰「你說你這樣子,到底算是狄人,還是齊人?」

「我不知道。」宗恪笑了笑,神色顯得茫然無措,「狄族的傳統我繼承不了,擺樣子都擺不來,也難怪太後不滿意我,齊人呢,又不可能把我當成齊人,我這樣子,兩邊不討好……唉,到最後只好隨他們的便了,其實我是個沒有祖國的人啦,所以對民族之爭也沒興趣。」

宗恪這話,說得阮沅一陣感慨,心潮起伏︰也許就是因為宗恪這種「無根感」,這種「怎麼都可以」的無所謂態度,當今的民族矛盾才沒能演變得過于激烈。

這雖然是宗恪個人的不幸,但卻成了天下之大幸。

「可是你看,兒和我就不一樣。」宗恪笑了一下,「他會狄語,從小就有老師教,他也認真學,會讀,會寫,我念不下來的禱文,他現在就能自己寫出一篇來。都不知道這孩子心里,是怎麼瞧不起我這個當爹的呢。」

阮沅吃驚

「真不得了這孩子」她不由嘆道,「太出色了」

宗恪慢慢露出一個微笑︰「他娘親是齊人,可他不肯當齊人,他一心要當狄人,所以一切都向那邊靠攏。」

可是某些東西卻改不過來,阮沅黯然想,宗那孩子,認定自己是個狄人,不屑于和母親一樣做齊人,但偏偏他的飲食口味卻保持著齊人的清淡風格︰不踫辣椒,也不肯吃太咸。

不僅如此,宗從容貌上,也更接近他的生母,他的行為舉止,不像豁達豪放的狄人,卻更像南方溫文爾雅的齊人,至少就阮沅所見,那位湘王爺元晟,在氣質方面和宗是很相近的。

可這孩子卻自以為是狄人後裔,鄙夷一切齊人的習俗——難道想做什麼人,真的能由自己決定麼?

這念頭讓阮沅不禁傷感,她現在已經知道,人的一生根本無法由自己來掌控,常常人自以為把定了人生,等到回過頭來再看,不過是掉進了固有的陷阱里。

(快捷鍵 ←)上一章   本書目錄   下一章(快捷鍵 →)
朱錦生香最新章節 | 朱錦生香全文閱讀 | 朱錦生香全集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