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錦生香 正文 第一百五十七章

作者 ︰ 樓笙笙

次日,從公司下班回到家,宗恪打開門,就看見阮沅坐在沙發里,她面前堆著一堆衣物。

听見門響,阮沅抬起頭來︰「哦,你回來了」

宗恪放下心來︰「怎麼自己回來了?都說了我去接你。」

阮沅笑道︰「接什麼啊,我自己坐車回來,這不是挺便利的?免得你還請事假。」

宗恪扔下鑰匙走過去,低頭看看,阮沅整理的不是嬰兒的衣物,卻都是他的。

他笑︰「怎麼?又搞什麼心血來潮?」

「嗯,想收拾收拾,看看有什麼要換、要縫補的。」阮沅慢慢說,「我這幾個月,光顧著孩子了,都沒想著你。」

宗恪的心一陣溫暖,他挨著阮沅坐下︰「舅媽還好麼?」

「已經沒事了,表姐今天來了,我把家里事兒都交給她,各方面安頓好了我才回的。」阮沅說,「舅媽說了,她再歇息兩三個月,就能走動了,到時候她來照顧我坐月子。」

宗恪笑起來︰「那可不是個輕省活兒。」

「可不是?」阮沅也笑,「你是沒看見我表姐在旁邊的那張臉,還說︰媽你別給人添亂,你眼神不好手腳慢,事兒沒做多少,人家還得好吃好喝招待著,人家花得那錢都夠雇倆月嫂的了。」

宗恪忍不住笑出聲︰「她怎麼還這樣?說的話能把自己媽給噎死。」

「誰說不是呢?」阮沅笑道,「把我舅媽給氣得……我知道我表姐舍不得舅媽累著,明明是好心,非得找這種方式說話,把人氣死。」

宗恪搖搖頭︰「誰跟著她誰吐血,姜嘯之倒大霉了。」

他這麼一說,阮沅撲哧笑起來。

「別提姜嘯之,他把我給樂死了。」阮沅又笑又說,「就因為我表姐說她眼神不好手腳慢,我舅媽氣得,就和她吵吵,姜嘯之在旁邊一個勁兒勸,說您一進菜市場身形那個靈活啊,我都攆不上,小商小販敢和我缺斤短兩,不敢和您缺斤短兩,誰再說您眼神差、手腳慢,我跟誰急結果他這麼一說,我表姐就說,那你跟我急啊姜嘯之被她噎得,只好說︰不敢。一屋子錦衣衛也不吭聲,就在旁邊木頭似的豎著,全都呆著臉,笑死我了」

宗恪也被她逗樂了︰「是我錯了,不該派姜嘯之去受這個罪,我該換井遙,井遙的能耐上來了,你表姐也得吐血。」

阮沅低頭又看看手中的襯衣︰「哦,這兒扣子松了,得縫兩針才行。」

她拿過針線盒來,對著光穿上針,給宗恪那件襯衣的袖口,仔細縫扣子。

「好好的,忙這些干嘛?」宗恪說,「剛到家,也不歇歇。你看看你,眼圈都是黑的,昨晚和你舅媽聊了一夜吧?」

阮沅笑了笑︰「可不是,這麼久沒見面了唄。接下來恐怕我什麼都做不成了,趁著眼下手腳還輕便,趕緊檢查一遍,我也安心。」

她雖然是笑著說的,手上的針卻微微發抖,好幾次都沒鑽進扣眼里去。

宗恪嘆道︰「這些都是小事,你別累著才是正經。」

一針一線扣子縫好,阮沅這才像是完成一件大任務似的,放下襯衣,松了口氣。宗恪看她這樣,又是心疼又是好笑,他伸臂摟過她來,低聲道︰「都到這會兒了,還操這麼多心。也該換我來伺候你了。」

阮沅只覺甜蜜又苦澀,她笑道︰「都伺候半年了,還沒伺候夠麼?成天做飯買菜的……」

「怎麼會夠呢?」宗恪貼著她的嘴唇,輕聲呢喃,「給你做一輩子飯、買一輩子菜都可以。」

他開始輕柔地吻她,像愛惜一件稀世珍寶,沒有狂熱的索取,只是溫柔地眷顧,這本來是阮沅一向習慣了的溫柔,她所深愛宗恪的,也正是他心底的這份溫柔,可是今天同樣的溫柔,卻忍不住讓她淚濕……

「怎麼了?」宗恪察覺到了,仔細看她。

阮沅不好意思地擦了擦眼楮︰「唉,我最近眼皮子淺,動不動就這樣愛哭。坐在麥當勞里看店內廣告都會哭,你說我得有多沒用啊。」

宗恪笑起來,伸手輕輕拭去她眼角的淚痕。

「是要當媽**人了,自然看什麼都心軟。」他看著她,柔聲說,「假小子也有長大的一天。」

宗恪無意間說出的這句話,讓阮沅心中不由一慟

窗外碧藍的天空愈發深遠,羽毛一樣的雲團更加雪白,夕陽透過窗子灑進來,就像金色的陽光碎屑落在他們身上,暖暖的,潔淨無比,叫人心醉。那淺淺妃色,染成了一屋明艷的紅。有明亮的光芒照進阮沅的眼中,她閉上了眼楮,有吻輕柔落在唇上,如永不滿足的貓,舌尖,咖啡的香味還殘留在上面……

阮沅忽然覺得萬分不舍,如果能夠,她想拿一切來交換,只換這個人溫暖的懷抱,換這個晴朗的深秋黃昏,這半明半暗的角落,她和宗恪靜靜相伴的一秒。

可她換不起,這一秒太珍貴,她又太窮,除了一條性命,她什麼都沒有。

「還不餓啊?」宗恪貼在她耳畔呢喃,他的黑眼楮閃爍著,仿佛暗處發亮的雲母片。

阮沅回過神,睜開眼楮笑起來︰「好吧,去做飯吧。菜已經準備好了,我買了豬蹄。」

「哦?願意吃肉了?」

「豬蹄不算肉……」

宗恪大笑︰「這是連翼教你的麼?他的名言就是‘豬蹄不算肉’。」

阮沅也笑︰「你不知道麼?全世界吃貨的心都是相通的。」

看著他起身走進廚房,阮沅趕緊低頭擦去眼角淚花,她重新檢查了一遍手頭的襯衣,確認每一顆扣子都沒有松動,袖口都沒有裂損的跡象,阮沅這才把襯衣仔細疊起來。

這就是她最後的任務,她的時間不多了,要做的還有那麼多,這短促的人生,阮沅浪費不起。

所以接下來,宗恪就感覺出異樣來︰因為他漸漸發覺,阮沅把孩子的那些衣物都停下來,轉頭忙起了他的生活瑣事。

對此,阮沅的解釋是,孩子的衣服做得也差不多了,小鞋子小帽子都做得了,再說舅媽也在給做呢,孩子肯定夠穿的了。

反倒是宗恪,去年她給做的一套練功服早就破了,他現在在拿運動服替換著,阮沅說這是她不好,怪她,光顧著孩子了,忘了丈夫。

她又去買了布,要給宗恪重新做一套。宗恪說你忙什麼啊?練功穿什麼不行?干嘛急著現在做?等孩子落生,她月子做完了,後面大把的時間閑著呢。

阮沅卻不肯听,只說孩子落生以後天翻地覆,睡覺都不夠,哪有功夫做衣服?還是趁著現在空閑,先做起來一套再說。

宗恪見她不肯听,也只好依了她。

宗恪的這套練功服,阮沅做得相當細致,她知道自己手笨了,所以裁剪方面格外小心,下剪子之前得反復考慮好久,宗恪就笑她,這哪里是做衣服?這簡直是在雕玉呢。

阮沅卻認定,寧可慢一些,也不要留下任何缺憾。她甚至想,也許自己,就是想用這緩慢的速度來拖延時間……

白天她往往一個人在家,開著電視機,一針一線縫著衣服,阮沅最近很少下樓了,之前在屋里獨處時的那種恐懼感也消失了,自從做出了最後的決定,她就再沒感覺到害怕。

阮沅不專心看電視,有時候就讓它自己開著,一下午一個長篇家庭劇播過去,她都記不清內容。

她甚至都不會再哭泣了,那晚上獨自在賓館里,她已經哭夠了,因為怕留下痕跡被宗恪發覺,阮沅不停用冷水沖洗自己的臉。她知道這樣做不好,要是旁人看見,恐怕得擔心她的身體。

可是阮沅已經什麼都不在乎了,反正她肚子里的這個生物是不會受影響的,在明了一切之後,她對于自己,以及自己月復內的這條命,早就不再憐惜。

對于過去,也許是遮蔽的蓋子被雲敏掀開,如陰翳從頭頂撥開,青色的天空重新顯露,最近一段時間,很多事情都不可思議地清晰起來,那是一種漸進的過程,很多非語言的信息,一點點從四面八方飛涌到阮沅眼前,它們沿著某種無法琢磨的線索拼湊,回憶,猶如無意間滴落在畫布上的點滴染料,然後被阮沅慢慢給描繪出清晰的畫面……

她想起了父親和母親的臉孔,還有身邊的丫鬟,她甚至想起早年隨母親進宮去陪伴縈玉的那些往事,原來她對那座宮殿早就有了感情。那時候,大齊還在,一切都還沒發生,很多個傍晚,她都曾被斜陽下那座宏大宮殿的艷麗奪目所震撼……每當再度想起這些事的時候,總是會有溫熱的液體流淌在阮沅的臉頰上,但是往日激烈的情緒卻已不見蹤跡,而她,就只是靜靜望著,像隔著一道忘川,望著這些逐漸浮現出的海市蜃樓一樣的場景,久久無言。

她不迷惑,不,一點都不。尤其是,當阮沅明白宗恪那一次為何會轉頭回來。

他明明可以從此離去,再也不回這個家、再也不來見她。甚至他明明可以手刃敵人,然後理直氣壯回到延朝,繼續自己無礙的帝王生涯。

……可他還是選擇了回來,選擇放棄從前,陪在她身邊。

宗恪舍棄的是什麼,沒有誰比阮沅更清楚,這令人不忍目睹的真相,一定給他帶來過巨大的痛苦——誰能容忍曾經的刺客躺在自己枕畔?甚至,誰又能不去想︰這個失去記憶的刺客,什麼時候會突然清醒過來、憶起從前,再給自己補上一刀?

得有多麼深的愛,多麼大的勇氣,才可以抵擋這憤怒和恐懼啊

可是宗恪做到了。

盡管他一個字都沒告訴過阮沅,可她明白這一點。

所以,她更不能把這樣一個男人,拖累到絕路上去。

事到如今,阮沅也不想再問為什麼,更不想去深恨什麼人,這一切,是她親手策劃,親自實施,年少的她,把自己推上了這條不歸路,連絲毫逃月兌的機會都不給留。她沒有辦法去痛恨任何人,除了自己。

她就是她自己的掘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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