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沅在傍晚六點的時候,給宗恪打了個電話。
宗恪的手機關機。
過了十五分鐘,她再打,還是關機。
阮沅皺了皺眉,她以為宗恪在開會。偶爾宗恪也會開會到這麼晚,他這人工作起來非常守矩,自己關機,也命部下集體關機,誰要在開會的時候接電話或者查手機,他就把對方趕出會議室。
他曾對部下說,老總來電,你們有助理接,老婆來電,你們也有助理接。助理能幫你抵擋一切——抵擋不了的助理不是好助理,趁早另覓佳人。
他這話說得很多人心里暗笑,早就有人說他是「皇帝脾氣」,認理不認人,工作起來比楊總還嚴格,但是在這間公司,軍人出身的總裁,就是喜歡這樣守規矩的人,楊總為此對宗恪贊譽有加,還專門把他的這句話提出來贊賞。既然總裁都這麼說,大家從此就守了他的規矩。
阮沅也想起宗恪的這句名言,便笑起來,再將電話打去了他助理那兒。
然而助理說,她也沒見到宗恪。
「午休的時候,出去之後就沒回來,打電話也是關機,下午…還有個會,我大膽包天想辦法給他瞞住了,好歹算是沒人發覺。」助理的聲音壓得很低,似乎現在還在後怕,看來她真是沒做過這種事。
「是麼?」阮沅也奇怪,「他出去之前,沒說什麼事?」
「沒有。」助理頓了一下,「對了,陳總的弟弟中午來過。」
「弟弟?」
「就是姓宗的那位先生。」
阮沅一怔,宗恆來了?難道說宮里出事兒了?
「……後來我把宗先生送走了,陳總就一直坐在小會議室里,也不知道在想什麼,快上班了,我去小會議室找他,卻發覺他不在里面。」
這麼說,宗恪和宗恆不是一起走的?阮沅糊涂了,如果是宮里出事,他們應該一同離開才對,而且怎麼說,也會給自己或者助理留下訊息。
這麼突然不見,算怎麼回事?
阮沅雖然滿月復困惑,卻依然向助理道了謝,多謝她幫著在老總面前隱瞞。
「沅姐,這沒什麼。」助理馬上說,「但是我當時看陳總的臉色不大好。」
「臉色不大好?」
「好像……大病了一場。」助理惴惴道,「我和他說話,他也好像听不見似的。」
阮沅握著電話,說不出話來
「是不是……你們吵架了?」助理不安地問。
「沒有。」阮沅勉強笑道,「喬安娜,你別擔心,我們倆沒什麼事,可能是他弟弟那邊有難題了。這樣吧,如果文森特等會兒回了公司來,叫他給我打個電話。」
助理答應了。
放下電話,阮沅又捧著腦瓜仔細想了一番,她還是想不出來宗恪究竟是遇上了什麼事。
她再抓起電話,打宗恪的手機。
還是關機。
宗恪徹夜未歸,阮沅擔心了一夜。
無論她打多少次手機,那邊始終關機,她往小秘書台發了無數次信息,叫宗恪開機後給她電話,但是,一個回音都沒有。
阮沅在床上整整坐了一通宵,也哭了一通宵。
她現在覺得淒慘了,她現在知道沒有婆家也沒有娘家的淒慘之處了︰丈夫一夜未歸,她甚至都不知道該去問誰。
半夜兩點,阮沅終于撥通了厲婷婷的電話,厲婷婷本來睡得迷迷糊糊,一听是阮沅的電話,趕緊清醒過來問她什麼事。
阮沅哭著和表姐說,宗恪一晚上沒回來,手機也不通,她到處都找不到他。
厲婷婷叫阮沅先別哭,她去問問姜嘯之。
半個小時之後,厲婷婷來了電話,她告訴阮沅,姜嘯之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但是應該不是那邊的事。」厲婷婷說,「否則姜嘯之會知道的,我剛才叫他回去查,恐怕過兩天才能給我信息。」
阮沅含淚道了謝,厲婷婷又勸她別太慌,再等等。
掛了電話,盡管得了表姐的安慰,但阮沅還是無法入睡。各種可怖的思緒在她的腦子里飛轉,她嚇得幾乎無法呼吸。因為宗恪沒回來,阮沅沒吃晚餐,她什麼都吃不下,只是抓著手機,不停給宗恪撥電話。
宗恪的手機,直到次日下午…,才算打通。
听見待機彩鈴,阮沅喜極而泣
不多時,宗恪接了電話,阮沅差點哭出來
「……你去哪兒了?」她又哭又罵,「為什麼不開機?你嚇死我了」
「出去,有點事。」
宗恪的聲音听起來有些奇怪。一整夜未歸,他似乎不打算給妻子一個解釋,他的語氣那麼平靜,甚至平靜得有些冰冷,這讓阮沅不由害怕起來。
「……宗恪?」她小聲問,「是你麼?」
那邊,在停了片刻之後,才說︰「是我。」
「你現在在哪兒?」
「我在公司。」宗恪說,「馬上要開會了,有什麼晚上回來再說,好麼?」
「哦,好,那你晚上……」
電話斷了。
阮沅怔怔看著手機,她吃驚得忘了呼吸
這是宗恪麼?是她的丈夫?他從來沒有這樣和她說過話,從來沒有。無論何時,只要接到阮沅的電話,他永遠都會等她說完,即便再急再忙,他也會說「親愛的,我現在實在沒法听你說,等會兒再打好麼?」,而不會像現在這樣,話都沒听完就掛了電話。
他到底怎麼了?
阮沅再不敢打電話了。
她干脆起身,自己做飯,不管宗恪發生了什麼事,他昨晚一晚沒回來,今天去了公司又忙著開會,身體一定供給不上,今晚他多半得回來吃飯,她還是先把飯菜做好再說。
阮沅挺著懷孕的肚子,在廚房里呆了兩個鐘頭,她做了不少菜,又煲了湯。菜都是宗恪平日喜歡吃的,她自己這幾餐都沒好好吃,一夜沒睡,又忙了這頓飯,此刻,已經疲倦得眼冒金星、上氣不接下氣了。
飯菜是七點做好的,阮沅一直等到了十點。
宗恪還沒回來。
期間她熬不住了,自己先吃了一小碗,又上床去躺著,但是翻來覆去怎麼都睡不著。
十二點過了,她才听見門響。
阮沅慌忙起身下床,她走到客廳,就看見宗恪開門進來,他身上,還是昨天早上出門的那身深藍西服。
「……回來了?」
「嗯。」
沒有解釋。
阮沅呆立在客廳里,看著他鎖門,放下包,轉身進屋,月兌外套。
她沒來由的一陣心驚肉跳,之前堵在嗓子眼里的那麼多問題,現在一個也不敢問了。
「我做好飯了。」阮沅低聲說,「要不要給你熱一熱?」
「不用了,吃過了。」宗恪說。
他將領帶掛好,走去衛生間︰「我去洗澡,你先睡吧。」
阮沅扶著臥室的門,她的心,一個勁兒往下沉
剛才宗恪做這一切的時候,甚至都沒有看她一眼。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既然宗恪不想吃飯,阮沅沒辦法,只得回到臥室。
她躺在床上,無比難過,剛才宗恪匆匆從她身邊走過,連頭都不抬一下,就好像她是空氣。是透明。他為什麼要這樣?阮沅忍不住淚往外涌,她等了他一天一夜,忙了一下午,辛辛苦苦做了飯等他回來,他回來了,卻看都不看她一眼……
是不是自己做錯了什麼事?
阮沅在床上躺了好長一會兒,宗恪才從浴室出來。他進了臥室,用毛巾擦著頭發。阮沅側過身看著他,等待著他說話。
宗恪停下手來,將毛巾擱在椅子上,他走到床邊,坐下來,拉開被子。
「睡吧。」
說完,他躺下,關了燈。
還是不看她一眼。
黑夜中,阮沅靜靜翻過身來,她沒有忍住,眼淚順著臉頰無聲滑落。
宗恪變了一個人。
他變得很冷,寡言少語,在家中,如果不是迫不得已,他幾乎不開口。
他的笑容沒有了,那些溫柔的舉止也跟著笑容一同消失,他現在,只做絕對有必要做的事,比如買菜做飯、買油買米、換洗床單、給房間消毒、開車送阮沅去例行檢查……
他成了個家政保姆,不參與任何家庭意見的標準保姆。
而除此之外,他甚至連家都很少回,宗恪在公司呆的時間變長了,打電話過去,不是說要開會,就是說老總有應酬,而且往往說不了兩句就掛掉。
阮沅都快瘋了
她夜夜哭泣,卻不敢讓宗恪听見,只能把臉埋在枕頭里,她不敢問,她也知道宗恪不會給她解釋,她知道宗恪也沒睡,他也一樣夜夜無眠,眼窩深陷。可她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什麼,有時候看見他躺在床上,凝視著虛空,那樣子,就好像死去了一樣。
她不知道究竟是什麼事在折磨他,但她能感覺到,那折磨宗恪的東西在一天天用力,像碩大無朋的石磨,無情地擠壓住一顆小核桃,化為齏粉就是最終結果——如果他挺不過來的話。
宗恪也還是很少看她,偶爾倆人目光相接,阮沅就會覺得,那目光里什麼都沒有,毫無遮攔,也毫無溫度。
起初,阮沅還試圖和他說話,想引起他的注意。但是很快她就失望了,因為宗恪幾乎不怎麼回答她,多數情況,都只是嗯啊應付。她再問多一句,問他到底怎麼了,他就會說,沒什麼。
「什麼都沒有。」宗恪淡淡地說,「最近公司忙,我回來得晚,你自己多加小心。」
阮沅也曾打電話給他的助理,悄悄問她,到底最近公司出了什麼事。助理說,什麼事也沒有啊。
「但是最近,陳總的脾氣是變得不大好了,人看起來很冷。」助理說,「大家都很緊張,不敢有絲毫差錯——沅姐,我還想問你呢,他是不是在家里有什麼不痛快了?」
阮沅答不上來,只說,自己會去勸丈夫的。
這當然是無奈之下的謊言,她又從何勸起?她現在,都沒有勇氣和宗恪說話了。
一周之後的某個深夜,宗恪又是很晚才回來。阮沅一開門,就聞到了撲鼻的酒味兒
她嚇了一跳
「怎麼了這是?」她趕緊上前,想去扶住有點趔趄的丈夫。
豈料宗恪卻推開她,他定了定神︰「今晚有應酬,喝得有點多。」
阮沅被他那一推,也不敢動了,她最近已經習慣了,宗恪似乎很不喜歡被她踫到,那樣子就好像,她的手指時刻分泌著什麼骯髒東西,會沾染到他身上。
良久,阮沅才啞聲道︰「哦,那……我去煮點茶。」
她進了廚房,輕輕抽了一下鼻子。
宗恪有多久沒沾酒了?阮沅幾乎想不起來,好像從他們在一起……不,確切地說,是從中毒失明之後,就再沒有踫過酒精。後來進公司,各種應酬,他也以身體不好堅決拒絕,他和阮沅說過,既然戒了,就不要給自己任何理由開戒,他可不是那種意志薄弱、連酒都戒不了的廢柴。
誰知話說了才一年,他就又喝酒了。
阮沅在廚房里燒著水,心情低落到極點,她怎麼會看不出來,宗恪又開始喝酒是因為心中有事?那一定是他完全沒法處理的糟糕事情,不然,宗恪不會借酒澆愁。
可是宗恪什麼都不和她說,他把自己變成了一座冰封的城堡,在暗處悄然崩塌,卻不許任何人接近。
茶煮好了,阮沅回到客廳,宗恪竟然橫躺在沙發上,睡著了。
阮沅想了半天,走到他身邊,推了推他︰「宗恪?回床上去睡,好不好?」
宗恪翻了個身,臉沖著沙發里,沒有理她。
阮沅忍住淚,她直起身來,去臥室拿來毛毯,給宗恪蓋在身上,又關掉了客廳的大燈。
阮沅沒有回臥室去,她就坐在旁邊的沙發里,看著熟睡的丈夫。
黑夜里,房間十分安靜,宗恪發出低低的鼾聲,阮沅靠在沙發里,望著他,她覺得這房間的四周漸漸變異。
那些牆壁,那些家具桌椅,慢慢溶為了一體,它漸漸變成了一口龐大的棺材,把他們倆關在里面。
她听見了錘子敲打板緣釘子的聲音……
阮沅心口突的一跳
她猛然睜開眼楮,又凝神听了听,原來是雨聲,外頭下雨了。
淅淅瀝瀝的秋雨,點點滴滴敲打在窗台上,冰冷而無情。阮沅虛弱的喘了口氣,她抬手抹了一下額頭,竟發覺滿是冷汗
阮沅心慌,趕緊起身彎腰去看宗恪,卻發覺宗恪醒著,他睜著眼楮在發呆。
「醒了?有沒有哪里不舒服?」
宗恪不動。
阮沅想了想,又小聲問,「要不要喝點熱茶?茶還在爐子上……」
宗恪慢慢點了點頭。
阮沅寬下心來,她慌忙起身去廚房,卻忘了開燈。端了茶從廚房出來,剛到客廳門口,阮沅只覺得腳下一滑,一個不穩,「撲通」一聲跌在地上
這一聲,像是把宗恪從夢中喚醒,他條件反射般跳起來,沖過去
「阿沅」
宗恪打開燈,用力扶起阮沅,他一臉焦急︰「摔著哪兒了?」
其實是剛才阮沅端茶倒水時,不小心灑了些水在地上,她太急,拖鞋也沒穿好,鞋底打了滑,才摔倒的。
盡管膝蓋和手肘鑽心的疼,阮沅卻勉強笑道︰「沒事,我沒摔著。就是一坐地上了。」
宗恪看看地板上,茶盅灑了,茶水濺得到處都是,一地的碎瓷片。
他將阮沅攙起來,到沙發前讓她平躺下來,又拿住她的脈搏。
脈搏有些急促,但是脈象還算平和,宗恪是武林人,跟著凌鐵和崔景明學了些粗略的醫道,是以大致能判斷出狀況。
感覺情況不太嚴重,宗恪這才松了口氣。
「你急什麼?」他皺眉道,「倒個水,至于慌成那樣麼?」
阮沅垂著眼簾,不吭聲。
宗恪又仔細檢查她的身體,這才發覺阮沅的手肘和膝蓋都擦破了。他忍住想責罵她的念頭,一聲不吭起身去拿了家用醫療箱,蹲來,給阮沅止血。
宗恪低著頭,仔細給阮沅的傷處涂藥,涂著涂著,他覺得有水滴落在自己的手臂上。
宗恪抬頭一看,是阮沅在哭。
她哭的一點聲音都沒有,只是大顆大顆的眼淚不斷滑落,就好像生怕驚動了他。
宗恪停下手來。
他听見了阮沅的聲音︰「……你要是不想再見我了,這兩天,我就收拾收拾搬出去。」
宗恪的手微微一顫
「孩子已經快六個月了,沒法流掉,我也不想去引產,往後,我一個人來養他,你若連他也不想見,我也不會逼你。」
「阿沅,不是的……」宗恪抬起頭來,艱難的開口,可他不知該說什麼。
阮沅忍住淚,她竭力想讓聲音變得正常平和︰「我不想我們為了什麼爭吵,那樣太傷心了。宗恪,可是這樣子,你難受,我也難受,你不用解釋。往後,如果哪天想清楚了,願意和我說,那再和我說一聲,也行。」
宗恪的嘴唇微微發抖,他放下手中的藥棉,抱住阮沅。
他能感覺到,自己在抱住她的那一瞬,阮沅本來僵硬的身軀也變得柔軟無力,有溫熱的液體落在他的頸上,是阮沅的眼淚。
那些眼淚,滴落在他的脖頸上,也滴落在他的心上……
就在那一刻,他心中那巨大的冰凌,因這熱淚忽然開始溶解,從剛硬到柔軟,再慢慢化去,至此,不見蹤跡。
「阿沅,我不想離開你。」宗恪忽然輕聲說。
阮沅一怔
「我不想離開你,也不想離開咱們的孩子。」他繼續說,「以前的事,我想,我可以試著放下來……」
以前的事?阮沅弄不明白,以前發生了什麼事?
宗恪抬起頭來,看著她,他的聲音發顫︰「你說過要信任我,也信任我們兩個。你說得對,我……有時候會犯了糊涂,會忘記這句話。」
提起以前的誓言,阮沅一陣心酸,他們倆這幾年分分合合,好幾次都差點結束,最終還是扛不過這想念,回到了對方的懷抱。
「我想明白了。是我不好,掉進了從前的窟窿,一時間昏了頭,竟然忘記了現在,忘了咱們好好的過日子。」他緊緊摟住阮沅,貼著她的耳朵悄聲說,「對不起,阿沅,對不起……」
可以了,這樣就可以了,阮沅抱住宗恪,淚如泉涌,她再不想去追問那是什麼事,不想逼著宗恪解釋這幾天他冷落自己的原因,她什麼解釋都不要了,只要這個人還能回來。
……回到她身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