窮神與金 第二章 無水湖

作者 ︰ 決明

依舊是銀白雪世界。

兩人依舊受困于此,已不知過了多久時間,這里不見日月輪替,永如白晝。

不是沒嘗試過離開此境,可她太冷走不動,他撇下她自行尋找出路,向東而去,良久之後,金發微亮的男人,緩緩打西方回來,換來她「哈哈拋下我的下場還不是又走回來哈哈哈」的風涼取笑,笑完,她連打三個噴嚏,狼狽吸著鼻涕,窩囊蜷回原位,繼續冷打哆嗦。

並非他擔心她安危才折返,而是此境自成一圓,無論從哪處走,繞行一圈總是要回歸原點。

最壞的打算,了不起等待十五日過去,或是外頭仙僚有個拔尖兒的強者,提早通過試煉,將大伙一塊帶出去。

只是她一想到仍要再凍十五天,她腦門就麻了,再則她還很餓,這里除了雪之外,連片樹葉也沒得啃……

又冷又餓又出不去,她撕了過長的裙擺,當成第二件衣裳里身,料子太輕薄,仍是凍得直發抖。

自從被他推去埋入積雪堆之後,他吝于分享金光供她取暖,大抵看不上她的無能,丟盡神族顏面,可這麼廢柴又不是她的過錯,與生俱來的天分她就是缺三落四,該學的,學不會;不該學的,也不她在一波波寒意中睡睡醒醒,每回迷蒙睜眼望去,他都坐于樹下沒走,永遠是同一姿勢,也不知有沒有動過。

冷到最後,竟也漸漸習慣了,一邊抖抖抖,一邊還能入夢鄉。這一次的小憩,睡得全然不覺雪凍,好似她是躺在家中的床鋪,暖暖蓬蓬的被子罩在身上,有陽光曬過的香味……

數不出是第幾次的惺忪睡醒,發現自己身上蓋著一件繡金玄袍,源源不絕的熱暖,正是來自于它,樹下那人姿勢沒變,只是衣著更輕簡,徒剩一身內袍,同樣是濃墨顏色,未曾繡上任何紋繡,不過他金發披落其上,已經夠好看了。

她本想豪氣起身,將玄袍揉成一團,狠狠丟回他腳邊,彰顯她尊嚴高傲,不屑他施舍。

玄袍才稍稍離身,一股料峭寒風,蝕骨透膚而來,她忍住噴嚏,默默把寬大玄袍穿上身,腰繩多繞幾圈再打上死結,省得他反悔,逼她歸還玄袍,再哀悼自己的高傲尊嚴原來一文不值。

……等離開這鬼地方,再來講什麼高傲什麼尊嚴好了。

一踏出這里,她定會把玄袍丟他臉上,哼哼等著瞧,之前向他借衣裳不給,還把她推開,害她僕進雪堆,這老鼠冤,別以為事後補救就有用。

她心底打著盤算,一面思忖,該要坐起發呆,或是躺回去繼續睡,倏地,遠處某物踩在雪地上,躡足輕巧聲,小心翼翼,刻意藏去濃重吐息,突兀落入耳內。

「那是什麼聲音?!」她驚覺坐起,臂上泛起無數疙瘩。

他緩緩張眸,對于她反應如此靈敏,頗感意外。

他還以為她駑鈍無比,就算敵人已到面前,她也不會察覺。

沒錯,有東西靠過來了。

踩雪聲靈巧,近乎全無,善于蟄伏偷襲,風雪中,飄來淡淡血腥氣味,嗜血狩獵的窺視目光灼灼,由呼吸分析,來者數量並非單一。

她本能往他身邊躲,恐怖氛圍太熟悉,教她寒毛直豎,不同于寒雪凍骨的冷意,即便里著他的溫暖玄袍,依然由身軀漫出。

銀白的無垠大地,本就鮮有遮蔽物,僅有冰霧輕彌,朦朧著視野。

白茫冰霧間,隱約看見數條身影匍匐,隨其距離越近,那種滾動于喉間的猙獰,低沉肅殺。

她眯眼,努力想看清,聲音微顫︰「……那是狗嗎?」

「猲狙。」不意外她對妖魔類的無知,雖然《萬物諸相史》是課堂必修,修得不好大有人在,她應該亦屬其一。

猲狙外型似犬,卻大上不知多少倍,有一說它是狗族先祖,凡界諸犬多屬這一脈。

差別在于留至下界的後代,不具食人野性,大多溫馴親人,隨漫長光陰演化、血統混雜,體型益發嬌小,適合豢養。

眼前的猲狙,完全是遠古之初的模樣,最原始的獸性,赤首鼠目,似犬如狼,性喜群聚,共同獵食,往往遇見一只,定會有同伴在後。

果不其然,前三只的模樣剛看清楚,兩只小些的猲狙便從後方探出頭來。

「那明明就是狗!」她驚叫,尾音破碎,以致于「狗」字說不齊全。

「再怎麼看也更像狼吧。」他神色自若,幾絲金發隨風拂過臉龐,猶有一絲閑逸懶散。

《萬物諸相史》並未將猲狙列入極惡凶獸,想來不足為懼。

可有人抖如秋風落葉,一身金鈴顫得叮當亂響。

「你不要讓它們靠近我——」她驚叫中夾帶哭腔,直往他身後躲,十指絞得他衣領一緊,盤扣似要繃開一般。見猲狙齜牙逼近,其中一只發出恫嚇吼聲之際,她甚至不顧儀容,撲跳到他背上,雙手雙腳死死糾纏他,甩也甩不開。

有沒有這麼夸張?幾只大一些的野獸罷了,值得她怕成這窩囊樣?!

「放開!」他要被她勒死了!猲狙的攻擊未起,反倒險些命喪她之手!

「不要讓它們靠近我——不要讓它們靠近我——」她只剩這一句的表達能力,邊喊,邊把他攀更緊,全然不顧形象,兩條縴腿盤過他腰際,死命扣牢。

「你才不要在我耳邊鬼吼鬼叫!」他耳朵被她叫得泛出了疼痛!

和她相較,淌著腥唾撲過來的猲狙還可愛許多,一只只屁顛顛吐舌飛奔貌,活月兌月兌就是狗。

他遷怒地對著這幾只「狗」痛下毒手,掌中金光凝聚劍形,雖無冷冽劍鋒削鐵如泥,灼灼劍氣卻強勢霸道。

第一只大步虎躍過來,直接祭刀,品嘗劍光凜厲程度,如霜雪遇烈陽,消融得一干二淨。

第二只稍有停頓,仍是勇猛且無腦地撲來,他反手一揮揚,金光自指掌延伸,由劍成鞭,亮澄炫目,攻勢亦如光似電,瞬間閃撲,足足數尺,猲狙不及更靠近,咽喉已遭刺穿。

猲狙喉頭滾出痛苦嗚咽,類似的沉吟,居然也會由發動攻擊的他喉間逸出,元凶自然是她,她鎖他喉的力道,拿去對付猲狙豈不是更好?!

「松手!」他一手去扳她絞在他脖上的雙臂,一手怒極地解決第三只猲狙,猲狙撞上他這波怒氣,也算倒霉。

「不要!你快點解決它們!快點!」她埋首在他肩後,失聲嚷嚷。

我比較想快點解決你!

扳不開,他索性狠狠震痛她的麻穴,沒料到這樣都逼迫不了她放手,只是手勁略略軟化,松了一松,雙腿倒是盤鎖得更緊,生怕被他成功甩下。

第四第五只見狀,腳步頓了頓,尾巴一縮夾,退了兩步,不敢躁進,遠遠齜牙咧咧,拱起背上硬毛,喉間滾出幾聲獸狺,強撐場面。

「你砍完了沒?!我好像听見它們在喘氣呀!你是不是打不贏呀?你不是說就幾只狗嗎?狗你都打不贏還說什麼修煉!」自始至終雙目緊閉的她,看不見半絲實況,也不敢張開眼,全憑感官瞎猜。因為恐懼,聲嗓不由得抬揚,乍听下,極似尖銳的質疑,雖然她並無這等心思。

「……」他額側青筋躍了躍。

明明听出她的顫抖、她的哭腔,那一瞬間,卻還是心火驟升,賭氣的念頭來勢洶洶,有些幼稚,有些任性,他難得想使一回壞脾氣。

再一次狠震她麻穴,這回力道加得更重,在她驚呼一聲痛,雙臂仍微微抽搐之際,他拉開她的手,又听她悶吭一聲,麻穴正發作時,被這般重重握住,是疼得連心都會為之一顫,那是有別于刀砍劍刺的利落肉痛,像千萬只螞蟻密密啃咬,一下一下抽疼。

連纏在他腰際的腿部麻筋都不放過,凶狠拂手點去,她終于從他身上落下,摔進雪中,臀上的疼,遠不及手腳既麻且刺的痛。

她這時才終于張眼,先望向他,他一臉慣常的面無表情,後又瞟到兩只殘存的猲狙,眼光飛快挪開,多看一眼都不敢。

不解的眸子迅速移回他臉上,余光不敢亂飄。她以為他方才同猲狙纏斗太累,暫且中場稍作休息,等會兒再開戰局。

……可他臉沒紅、氣沒喘,不似疲憊勞動過手腳的清爽樣。

「五只猲狙,我三你二——」看她一臉廢柴,罷了,手中金光一劈,猲狙之一嗚呼倒地,他修正原句︰「我四你一,很公平。」言畢,他居然真的掉頭走人,修頎身影消失于雪白天地。蒼茫雪地,寒風刺骨,徒剩她與一只最稚小的猲狙,愕然相望。

她驚忿于自己被拋下,獨對遠古野獸,而且,還是她最懼怕的犬狀生物……

它驚懼于自己同伴眨眼間灰飛煙滅,或許再一眨眼,下個倒下的便輪到它,它嗷嗚一聲,軟腳癱坐,嚇得一動不敢動。

無聲雪花飄忽紛跌,宛若漫天撒下了片片梅瓣,逐漸在一神一獸的腦門上堆積,冰得腦袋凍僵,喪失思考功能。

敵不動,我不動,兩方真的沒人敢動。

她怕它獸性大發,興起了為同伴報仇雪恨的雄心,朝她撲咬上來,于是匆匆爬到枯樹上便僵硬石化,喘氣也只敢小口小口。

它呢,則怕她身上那襲玄色外袍,袍子彌漫金發男人的淡淡仙息,更怕衣袍寬袖深處,會不會突然殺出金光一道,斷它咽喉、捅它胸口、削它腦袋……它藏身岩石後,探出半顆腦袋,也保持此一動作,與岩石融為一體。

內心怕成一團的兩方,維持著如此對峙,良久,良久,再良久……

無法離開此境的金發男子,作勢消失一刻再折返,就見她與它,如此滑稽的遙遙相望,氣勢同樣蔫蔫的,不分軒輊。

不知怎地,心情突然好轉,有些哭笑不得,方才自己的賭氣,似乎太過孩子心性,頗為幼稚可笑,跟她這種廢柴計較,有損自己格調。

自覺大度走過去,金眸睨了猲狙一眼,冷淡道︰「還不滾?」

僵化許久的猲狙受驚一嗷,如噩夢乍醒,爪子在雪地上打滑了兩下,轉身又跌一跤,甫站穩腳,飛快拔腿逃了。

他微微仰首,朝枝椏間的她望去。

枯枝無殘葉,徒有雪相依,暗沉色的凌亂枝椏添上雪白,蕭索冬景。

她抱著樹,臉也是一片慘白,身上黃裳紅裙里玄袍,襯得蒼白更明顯些,她閉緊眼,睫毛都在打顫,不知是太冷還是太怕。

「猲狙跑走了,你還要在樹上待多久?」自省玩過頭,他態度稍軟,語調也輕柔些。

淚水在兩排睫毛間凝成了冰,泛白的雙腮掛有兩條冰淚痕,清晰可見,她一時半會兒無法順利張眼,拿手背去揉,動作竟有幾分娃兒稚氣。

何止動作稚氣,她連行徑也幼稚得很,听見他的聲音,倔強撇過頭,不答腔就是不答腔,只有鼻腔哼氣時,蒙蒙的白煙,籠罩在她面容之前。

「跳下來,我接住你。」

「……現在才示好沒有用了!」她聲音哭啞,吼人氣勢全無。

「不跳算了。」他轉身要走,腳步踩在雪地上,故意弄出聲響。

她急得喊聲︰「我眼楮張不開!被冰糊住了啦!」

天寒地凍里哭鼻子,下場一點也不美。

「只管跳下來,我能接得住。」他還是有點想笑,但見她可憐兮兮的狼狽,終究忍住了。

「你這麼壞心肝,誆我往下跳,正好再僕進雪坑——」她耳朵尖,听見他笑了一下。可惡,被她說中了呴?

「保證不摔了你。」

哼!她才不要輕易相倌他!

「呀,原來猲狙會飛,要停到樹上了。」他語氣平淡地瞎扯。

她一聲尖叫,與其說是跳下來,不如說跌下來更合適些,穩穩落入一個溫暖懷抱之中,確實沒掉進雪堆。

面龐感受一陣熱暖吁息,拂過她眼周,睫上凝冰漸融,冰晶恢復成淚,由眼角滑落,她成功張眸,長睫還有些顫意,朦朧眼界中,隱約看見他朝她眼楮緩緩呵氣,暖融沾睫的冰。

靠得太近,近到她可以看見他發絲與睫毛的獨特色澤,金亮美麗,就連眼珠也是黑中帶金,仿佛日芒映入一泓清澈仙湖,輝光爍爍。

爍金的眸,與她的對上,摻了不知是嘲笑或取笑或恥笑的笑,總之笑意在其中,微微蕩漾,笑得她想起方才的恩怨未了,他拋棄她的這項事實,搧他兩巴掌都算客氣了!她重重哼了哼︰「走了就走了,折回來是想看我被猲狙吃了沒?!」說到「吃」,她明顯抖了一下。

「折回來是因為我出不去。」這當然也是理由之一,但並非全部。

也許,是突然反省棄人不顧,非君子行徑;也許,是覺得她一定打不贏猲狙;也興許,還是擔心她真打不過……

「哼!」她只能以此字表達最強烈的不滿。本想豪氣掙開他懷抱,奈何樹上坐太久,腿凍僵了,下來也站不穩,于是作罷。

「你兒時被狗追咬過?這麼怕狗,猲狙才該怕你。」當神當成她這窩囊德性,也算稀罕了。

「說了你也不懂!」她仍是從鼻子哼氣,噴出兩管白白熱霧。

「我確實不懂,不懂你這類司花天女遇上戰事如何自保,以及不拖人後腿。」他由她衣著及……不濟,逕自猜測她的身分。

她抬了抬眼,神情有些懵︰「咦?我不是……」一瞬想起自己還在跟他生氣,干麼閑話家常起來,立刻抿起嘴,又哼他。

哼完,掙扎從他臂膀間下來,腿雖還有些軟,她憑著硬氣,勉勉強強站穩,沉默不了多久,她忍不住埋怨︰「你為什麼要放走那只猲狙?!等一下它又回來怎麼辦?!你忘了這里是圓的,它往東邊逃,最後會從西邊再出現呀——」

本來確實應該如她所言,猲狙打那邊逃,下一刻,便會由另一端出現,不過兩人定楮瞧去,等待片刻,猲狙的身影,遲遲沒有出現。

「它去了哪兒?這兒有其他出口?」她咽咽唾問。

他沒答,舉步朝猲狙留下的足印走,她忘了仍同他賭氣中,不想被拋在原地,自然急忙跟上他,中途腳還絆了一絆。

足跡烙在雪地間,凌凌亂亂,踩得又急又重,落雪掩蓋不去,兩人跟著走了一陣,足跡漸漸沒了,前方卻仍是一片雪色大地,空無贅景,像是猲狙在此憑空消失。

它是虛境衍生之物,來去本就難以預料,然而生生滅滅,本有一套規律,何生何滅,何歸何來,不可能無緣無故出現消失,它到此失去蹤跡,代表它也是由此地驟生。

他單手結印,低吟一道術咒,周身金光如漣漪震蕩擴散,卻在半空中一小處,約莫男人手臂長的虛無間,金光被反彈回來,迸散開些許星晨碎塵。

他拉住她,不待她反應過來,足下巧勁略施,沖進半空間那道肉眼看不見的裂縫,兩人身影消失其中。

終于離開那片白茫茫、雪漫漫、冷颼颼的無邊大地,撲面而來,清風溫暖,綠茵萋萋,不知名的淡藍色野花,開滿坡陵,風中夾帶淡淡芬芳。

看似是個普通之地,抬頭去看,天際是淺淺紫色,好幾顆金烏高掛,但距離頗遠,遠得只剩小小一丁點,于是也沒那麼熱烘。

「這又是哪兒?我們怎麼還沒能出去?」她開始解身上玄袍,一會兒冷一會兒熱,教人好不舒坦,回去準會生病。

「……」要不是有人礙事,他何以淪落至此。

她月兌完衣,塞回去給他,這兒很溫暖,衣袍變成累贅,她嫌麻煩,不想要。

真是勢利的家伙,冷時,覬覦他衣裳如寶;暖時,棄他衣裳如草芥,他已懶得嘲諷她。

「喂,你再試試方才那招,看半空中是不是又藏了道縫。」她使喚人使喚得頗順口。

他默默穿回玄袍,溫吞理理衣襟,恍若未聞。

衣上沾染她的芬馥,一股不屬于男人陽剛氣味,如糖似蜜的甜香,淡淡縈繞,久久不散。「你不試嗎?又要浪費時間往前走哦?你別走那麼快——萬一再跑出什麼妖魔鬼怪,哪來得及逃?你等、等等我呀——」最後只能跺腳,無奈嘟嘴追上去。

追沒幾步,她已碎碎念叨了許多,大意不高為什麼還出不去、你趕快想想辦法呀、我腳好酸哦、肚子好餓、好累、我不想走了、你到底知不知道怎麼出去……諸如此類,繼續重復兩遍三遍第四遍。

「我倒有一個最快送你回去的辦法,想听嗎?」他淡道,頭也沒回,步伐持續一貫速度。

「有辦法干麼不早說!居然藏私!」害她受這麼多不必要的折騰,太壞心了!

他停步,一聲招呼都沒打,她險些撞上他背脊……實際上,也確實撞上去了,額痛鼻子塌,自然怒目橫眉瞪他。

那雙濃金瞳哞,用著比她更深沉的情緒,凝望她,忽而彎眸笑了笑,眼瞳顏色變得有些亮,原來他笑起來是這模樣,她瞧了有些出神,耳邊听他說話︰

「我一劍了結你性命,你在虛境一死,便會被送回天界,雖然仙軀不免受創,養養便好。旁仙大約十來年痊愈,你的話嘛,多花個三四倍時間也差不多了。」

作勢還真準備凝出滿掌金光,助她一臂之力,早日解月兌。

她聞言炸毛跺腳,指著他罵︰「你是哪家教出來的壞胚子?!心眼忒歹毒!居然想出這等缺德辦法!」邊說,邊退幾大步,怕他動口更動手,教她措手不及。

居群攻那次,他也動過讓她去送死的念頭!她竟然因為他借過她一次衣裳保暖、還有剛剛那一笑很傾城,就誤當他是好東西!

「既然不釆用此法,就別一路嘮叨,很吵。」他收起掌心金光,又瞟她一眼,笑意斂藏,說完轉身繼續走。

她乖乖閉上嘴,好半晌沒听見她再嘀咕,只有她身上金鈴玎玎,緊隨他身後,沒有走散。

某人雖然沉默無語,他卻好似能听見,她在肚子將他罵臭罵爛罵個狗血淋頭的聲音……讓他有些發噱,這一段枯燥的路,倒也不覺漫長。

此處與雪色大地不同,不會困在同一處鬼打牆,走出無垠草茵,一大片銀燦燦的湖泊,映入眼簾,湖里,樹木枝椏交錯,因水色而帶些夢幻紫藍,仙氣十足,湖周遭卻不見半片樹林。她正覺得渴,上前要掬水喝。

湖水冷涼,圈進她女敕白掌心,她正要湊嘴上前,手背居然挨他一記拍拂,啪聲響亮,險些濺她一臉水濕,她不及反應就要叉腰開罵,他倒顯冷然,道︰「沒弄清楚水有毒沒有,就敢往嘴里送,你也是條漢子。」漢子有兩種,智勇雙全和四肢發達,她屬于後者,沒腦的那一種。

還沒發作便消氣,她胡亂甩干雙手的水,囁嚅問︰「……這水有毒?!」

仔細去看,湖水七彩漸層,清澈見底,美則美矣,卻詭異不見半尾活魚悠游,而本該倒映在湖面上的幾只懸空金烏,此刻竟成了缺月,鮮血赤紅。

她雙手一陣灼熱,像被火燙著,忍不住甩手嚷疼,他拉過她的手細看,膚上已見赤紅水泡,他喚出雨泉替她清洗干淨,她痛到直抽息,額上浮出大顆汗水,他問她︰「會不會治愈術?」

她頭,得很理所當然。好吧,他一點也不意外,她若點頭說會,他才該震驚。

雨泉源源不斷淌下,舒緩她膚上的刺痛,由火燙變成了涂上辣椒般的微微熱疼。

「打架不行,治療術也不會,你會什麼?你真該重新背起書包,去跟小仙童重修入門課。」

他施予簡單的治療術,再以雨泉礙成水球狀,將她雙手包入水球里,一手包一個,她手掌瞬間變成兩顆水形大包子。

他那一句話,自然夾帶些許嘲弄,手上動作卻相反輕柔。

「別以為我听不出來,你在嘲諷我和那群仙童小女乃娃一樣,不中用!」仙童長得慢,七八十年仍是凡人兩三歲模樣,神識須養很久才會成熟,竟然拿她和流涕小屁孩相提並論!

「不。」他確定她雙手包妥妥,無法從水包子里跑出來,撥冗抬眸覷她︰「仙童小女乃娃年妃小、神識淺,情有可原,你嘛……」此時截斷語尾,不往下說,才是最高竿的狠話,損人不動一刀一槍。

她真想揮舞兩球水包子打他!

看在他替她療傷的分上,懶得與他較真,她扭過頭不看他,只覷那池色彩絢爛、清澈見底的寬闊湖水。

「欸,我怎覺得……這湖,看起來怪怪的?」一時又說不上哪怪,她皺眉認真瞧。

湖中枝繁葉茂,沒入水中而不腐不朽,一片生氣盎然,連倒映的葉,翠綠中,泛出湖藍的鮮艷顏色,好似還能感覺它受微風嬉撩,妖嬈招,發出沙沙聲響。

慢!

她左前方瞧去,以一種很僵硬的龜速,遲緩挪向右前方,將大湖看完一遍,眼中之景,有一抹違和感——咦!湖畔明明沒有樹,怎可能倒出樹之影?!

正想提問,便听他淡道︰「小仙童入門課,《論山川百岳千湖萬池志》,第六十三冊,第一百零四章,回去翻翻。」語調依然很奚落。

「……」她右手水包子很痛快揮出去,可惜半途遭他攔截,他握著她腕後三寸,沒把水包子踫壞。

「在湖底的,恐怕是我們。」他又說。

「咦?」她一臉呆。

「《論山川百岳千湖萬池志》,第六十三冊,第一百零四章。」

「說人話!」她大翻白眼。左手水包子蠢蠢欲動。

「無水湖。」那章節,便是介紹此一奇處,他簡潔跟她解釋——

無水湖,顧名思義,全湖無水,既無水何以稱湖?傳言數十萬年前遠古,還是有的,興許是被地熱蒸騰了,更興許是首有幾場惡戰,在此處發生,打壞泉眼,漸漸地,湖水便干涸了。

既然如此,此時眼前所見的波粼銀光,又是何物?

浮在無水湖上方,仿佛清泉之物,似水非水,方才她以身相試,雙手便遭灼傷,想來便是書冊提及的焚仙水。

焚仙水,不單針對神族,連妖魘類亦懼怕,它能瞬間溶毀各類仙術妖術,腐蝕仙軀妖身,泡進焚仙水中,不用半盞茶工夫,一個神也能輕易溶為一攤水。

「為什麼說我們在湖底?我們頭頂上方明明有天空呀!」雖然那片天……顏色看起來相當不正常,不像晴天,也不像陰霾日,一種很難言明的詭譎。

「那不是天空,假的,你眼楮業障重。」

「……你非得用這種討人厭的口氣嗎?有話不能好好說嗎?怪腔怪調酸諷人,你是能得到多少樂趣?!多少成就?!多少喜悅?!」

他並不想回答她的咄咄逼問,只挑揀上一個回道︰「方才那片草茵,是僅生長在水中的泉歇萆,一由水中摘起便枯萎。」

「光憑幾株草就判定這是湖底?」她哼他。沒留意自己也正用著怪腔怪調在酸他。

「《神衣論草》第三百三十冊,第六百九十九頁。」他懶得睨她半眼,矮身觀察湖面。

「書呆子。」居然連哪一頁都背下來,考試成績應該坐落前三位,哼,不過誰知你是不是隨口胡說,反正我又不會去證。

課堂上教至無水湖章節,曾听老師戲言,焚仙水一阻隔,湖底自成一處囚牢,任憑哪類神魔也逃不出來,當日覺得是異想天開,現在定神細量,確有幾分可行。

將湖翻轉,上下顛倒,不讓人輕易發現此一安排,隔以焚仙水,這一道似水銀波的後方,藏著什麼?或者說,鎖著什麼?

「喂,你在想啥?發什麼呆呀。」她又出聲吵他了,安靜不了太久。

「想著跳下湖去看看。」他一臉認真。

「你傻了呀!你看我的手,不過是沾了些水就燒成這樣,跳下去還不溶得只剩骨架?!」見他沒有半分被勸退的表情,她後退一步,警備道︰「要跳你自己跳,我打算坐在這里,等開天祭結束。」簡言之,別想叫她陪他冒險犯難做事!

「把你獨留在此,我不放心。」他說來誠懇,神情卻不是那麼回事,一副有難要同當的臉。

「這種事,你已經做過了,把我留給猲狙吃!」這事她記恨一輩子!

「所以我深刻反省,不會再犯第二次。」他又是那副心口不一的表情。

她晬了聲「屁」,擺明打死也不信。

「你何必自找苦吃?我們並肩坐在這兒歇歇腳、聊聊彼此神生抱負,涼涼等外頭仙僚闖過開天祭,不是很好嗎?」她拍拍柔軟草茵,直接躺下,示意他也別客氣,一塊來。

「滿足好奇是其一。」

很想回嘴一句「你看起來也不是充滿好奇心的仁兄呀」,話到唇邊頓住,改口問︰「哦?還有其二其三其四其五?」管他其六七八九十,她都不打算爬起身,立志與草茵抵死纏綿,誰也別想將她從地上挖起來。

「其二,泉歇草是食肉的。」他不輕不重,口吻依舊淡然,掃了她一眼。

她一開始沒細听,當他聲音不過春風拂耳,直至她躺了舒服些,伸伸懶腰,方有閑暇思量,泉歇草……好熟的名,對,他剛提過,這一大片草的名字,就叫這個,他又說了什麼?哦,泉歇草是食肉的……她也愛吃肉,菜類多少也吃,新鮮水果就很喜歡,基本上,她不挑食一一思緒卡住,字句倒退好幾句。

泉歇草,是食肉的?!

她激靈靈彈起,直接往他身上撲跳,不敢沾著半枝草。

想了想,覺得他定是誆她的︰「草怎會食肉?!它又沒長嘴!」

他正要重復,不厭其煩︰「《神衣論草》第三百一一」

她插嘴︰「三十冊,第六百九十九頁。」她都會背了!

他投來淡睞一眼,無關激賞夸贊,眸間清楚寫著「背起這個有何用?內容半字不知,一樣廢柴一根,燒了還嫌煙太燻」,嘴上倒爽快回道︰

「泉歇草,全株含麻痹劇毒,但凡接觸時間過長……所謂過長,約莫剛才有人躺上去,翻一翻,滾一滾,再伸兩回懶腰,打一回呵欠,不用數到十,毒性開始侵蝕神智,無色無味,無聲無息,不知不覺間讓人意識全失,一日後,草睫便能將人纏成草繭,草上分泌露珠般的腐蝕毒汁,等膚肉骨全蝕成湯汁,再以草根吸食得干干淨淨。」他背誦課文一般,抑揚頓挫也無。

她抖了一下,想象景況有些……鮮明,她想吐。

腳下那片翠綠,此時看來,多像長了嘴巴的恐怖妖物,正朝她齜牙咧嘴。

掛在他腰際的縴腿兒又往上挪了挪,怕極了會滑下去,手牢牢圈緊他脖子,這動作,做來已經很是熟練。

她卻忘了,把自己懸掛他身上,是件多蠢笨的事。

避開了泉歇草,沒能避開他該死的好奇心,她來不及深思是食肉的草可怕些,還是他欲躍下的焚仙水恐怖點,又或者,這兩者根本沒有差異,都是將人溶成尸水的一等一高手。

他摟緊她的腰,半聲招呼也不打,往那片銀鱗灼灼的湖面飛躍而去。

噗通。

甭說遺言,她連慘叫,都來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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