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雪重重 第十二章 故人難尋(一)

作者 ︰ 長雲子

踏上芙蓉鎮的街面時,岑可宣恍惚有種隔世之感。這些年幽閉于紫雲宮中,與紫竹荷塘作伴,已經離開喧鬧的市集太久太久。從她偷偷溜出客棧,置身于人來人往的街道間,一種莫名的錯亂感便立即襲上心頭,望著眼前一排排小攤,各種各樣,玲瑯滿目,有那麼一瞬間,她甚至感到不知所措。

上一次上街,是九年前的元宵節。

火樹銀花的夜晚,整個洛陽燈光熠熠,焰火紛飛,哥哥牽著她的手到洛水邊看花燈。他們穿著新做的衣裳,沿著河岸在人群中穿行,洛水河面上波光粼粼,倒映出岸上昏黃的燈火,排排桃樹,以及無數來往嬉笑的人們,氣氛繁華而歡愉。哥哥帶著她買了兩個面具,一人帶一個在臉上,露出亮晶晶的眼楮,對視著咯咯的笑著對方。

岑可宣提著父親為她買的精致花燈,伸著腦袋四處眺望,忽然眼楮一亮,晃.+du.了晃牽著手的岑子非,低聲道︰「哥哥,你看。」岑子非順著她的視線看過去︰「什麼?」

「花燈。」岑可宣不太高興的道,「她的花燈比我的好看多了。」說著,還特意將自己手中的花燈抬高一些,讓街旁的燈光照過來,仿佛是要讓岑子非看個清楚。

岑子非看了看她手中那精致的花燈,又抬頭望向方才的地方,只瞧見一個與自己年齡相仿的小姑娘,穿了厚厚的棉衣站在一個女人背後,那女人正在攤面上買胭脂,彩衣羅裙,遠遠瞧去,即便只能看到一個背影,依然能感覺到她細軟的青絲與彩色綢緞交織而成的嫵媚和妖嬈。

小姑娘提著花燈等在一邊,手指在寒風中被凍得像小蘿卜,臉蛋也被凍得紅撲撲如涂了胭脂,手中的花燈因為她搓手取暖的動作輕輕晃動,垂落的絲線搖曳如水。

那花燈的材質其實很是普通,做工也並不精細,但上面的畫卻很獨特,不是市集上常畫的宮廷女子或嫦娥奔月等,而是一只浴火重生的鳳凰,遠遠望去,似乎也能感受到它的哀慟和淒美。雖不明其意,但他大抵猜到,這花燈是那小姑娘自己做的。岑子非看了一會兒,轉過頭來眨眼笑道︰「可宣,改天哥哥給你做個更好看的。」

這原是其他人哄騙小孩的手段,但岑子非對妹妹說出口的話,卻每每是必定會兌現的。然而她還是不依,臉上露出不悅,不高不興地道︰「我就是覺得那個好看嘛。」

岑子非抿著嘴,露出為難的神色,遲疑片刻,便喚她等會兒,然後朝那個小姑娘走了過去,不知對那姑娘說了些什麼,那姑娘先是詫異的看著突然跟自己說話的面具少年,听完後,輕輕的搖搖頭。岑子非微怔了片刻,隨後從懷里掏出一塊瑩潤的白玉,兩人又說了一會兒,那姑娘終于笑著點了點頭,將手里的花燈給了他。

岑可宣站在原地望著他們,方才還板著的臉在瞧見岑子非手上的東西時,突然笑開了花,眼角如彎彎的月牙。岑子非將花燈遞給她,好笑的道︰「這下滿意了?」她伸手接過,又將原來的那個丟給岑子非拿著,想起方才他說過的話,于是又晃著他的手得寸進尺的撒嬌︰「哥哥做的我也要。」

岑子非偏著頭輕哼︰「貪心鬼!」顯出少有的孩子氣。

岑可宣也不惱,笑嘻嘻的對著他吐了吐舌頭,然後突然伸出手摘掉了他的面具。隨著細線的滑落,面具後逐漸露出一張白皙清秀的少年面孔,漆黑的瞳孔中倒映出女孩甜甜的笑臉。他也不阻擋妹妹的動作,只站在那里,一動不動地問道︰「做什麼呢,可宣?」嘴角卻稍稍彎了起來。

岑可宣笑嘻嘻搖頭,又伸手試圖摘掉自己的面具,原本還是行動不太利索的小孩子,又是冬天,穿得極厚,她花了好些功夫,才把腦袋後面的結解開,手里握著取下來的哥哥和自己的面具,然後,湊上前在他的面頰上親了一下,這才討好道︰「哥哥最好了!」

原本小大人似的板著臉的岑子非立馬就笑了,眼中的光芒若星辰璀璨,兩人的身影隨著燈火倒映在河岸邊,跟著水波搖搖曳曳。

那支白玉是岑子非隨父親到京城時特地買的紀念品,上面雕著節支分明的浮竹,據說象征著文人的氣節,清高,剛直,不屈,岑子非幼時如此崇文,現在想來,她倒是頗有不解。他自幼習武,天分驚人,卻因對妹妹過分寵溺,常常在她的無理要求下,不分事情輕重,犯下許多明知的錯事。

說起來,師傅也每每責備他,年紀尚小,雖有是非之分,卻偏偏明知故犯,不知收斂,膽大妄為,將來恐怕……言到此,終是止住。

岑可宣當年自是不明其意,只知道哥哥對自己言听計從,百般呵護,因而性格養得頗是嬌慣任性,同母親上香時,偶然瞧見祠堂中的觀音畫像,白衣麗顏,端莊雅致,驀然心生艷羨,竟也嚷嚷著要岑子非替她畫一張。

「這個……」岑子非猶猶豫豫,露出為難之色,那觀音畫像是洛陽城中最好的畫師丁青洋所作,他縱使再有天分,每日除了習武,還要習文,若說作畫,倒也不是不行,但畢竟學時不多,所學自是有所限制,斷不能與那成名的畫師相比。

說起來,岑子非也有個怪癖,他雖然自小優秀,精通文武,但年齡尚小,免不了會學有所疏,他又不知為何偏偏近乎偏執的排斥平庸,這也就造成了他但凡有拿不出手的本事,便絕不會在人前展示的怪癖,即便是自己疼愛有加的親生妹妹恐怕也不例外。追其原因,或許是因為他已經習慣了優秀和贊揚,因而無法容忍自身的任何不足。

又或許,他僅僅是因為不願意作一副連自己都不滿意的畫作,去敷衍他疼愛不已的寶貝妹妹。當然,如今回想起來,岑可宣更願意相信是後者。無論怎樣,這到底是激怒了當時不明所以的小姑娘。

「哥哥真笨,連一張畫像都作不出來。」岑可宣嘟囔著,氣呼呼的跑了。

在當時,說岑子非笨的,恐怕也只有她了。

岑子非卻為了她這個心願,花了幾天幾夜,終于做出了另外一件禮物給她以作補償,這是後話。岑家重武輕文,舞文弄墨的時間實在有限,其實怪不得岑子非,這倒是讓她想起有一次偶然听見,哥哥對父親說,希望棄武從文。

在她的記憶里,哥哥很少會表達自己的想法,比如娘親和小姑姑去逛集市時,會時不時的給他們兩兄妹帶些有趣而精致的小玩意兒,無論吃的用的還是玩的,岑子非總會把最好的讓給她。

有好幾次,一向疼愛子非的小姑姑特地為他買了禮物,都是男孩子用的別致短刀,鋒利且工藝精湛,對岑子非那樣愛外出騎馬游玩的少年來說,顯然是再適合不過的貼身物件,可卻因為岑可宣說了一句喜歡,原本屬于岑子非的東西,仍然毫不意外的進了她的小屋,即便最後在角落里蒙上了厚厚的一層灰,岑子非也再沒有去踫過。

事實上,幾乎所有的事情,他都會依著她。她當時畢竟太小,不懂體諒他人,于是就習慣了在岑子非面前一味的自我和索取,以至于在後來的日子里,她每每回憶起那些模糊的過往,卻總是發現岑子非變成了一個非常空白的符號,她甚至從來不知道他喜歡什麼,討厭什麼。

這個世界上對自己最重要的人,自己卻他一無所知。這是多麼的悲哀。

岑家世代習武,以武學為尊,可是多年來,岑家眾人在武學造詣上卻總是庸庸碌碌,無所成就,雖然二叔岑北寒素有劍神之名,一度讓沉寂多年的洛陽岑家再次進入武林中人的視野,但他常年雲游在外,難尋蹤跡,心中好像根本不記得還有一個家,只偶爾途徑洛陽時回宅內住上幾日,但也極少過問家中事務。

人說一人得道,雞犬升天,但岑家的這個「得道」之人,恐怕根本無意于振興家族,更遑論所謂的「雞犬升天」了。

假如哥哥真的如那些人所說,小小年紀就已經能顯現出高于常人的天分,甚至得到了眾多長者的贊揚,父親自然會對他寄予厚望,他的一句「棄武從文」,定然是讓父親極其失望且痛心的,而哥哥作為父親唯一的兒子,他終究免不了要承擔家族所給予的一切責任與枷鎖。

那大概是他最後一次的任性,也是岑可宣記事起的唯一一次,而不久之後,即便哥哥想要拋開或者反抗家族所附加給他的一切重擔,也再不會有人能出來阻止或訓斥他了。然而,她相信,對岑子非而言,這種痛苦遠勝當年。

事到如今,過去的是是非非早已化作雲煙。在殘酷的命運面前,無數人死去,無數人的理想被時間和現實掩埋。那個年少時替她涉水采荷的小小少年已經長大成人,流浪在這世間的某一個未知的角落。

她常常忍不住猜想,他會變成怎樣的男子呢?是否依舊溫暖,又是否早已滿目塵霜?

在紫雲宮的這些年,她總是獨自坐在寧馨閣的小院子里,望著一池荷花出神,或者閑來沒事就拿手中順手的東西去擊打樹上的果葉玩,想起小時候哥哥坐在林家果園的樹干上用銀針打落果子的樣子,還有自己咧嘴笑著跑過去時的歡悅心情,嘴角總能情不自禁的泄出笑意,然後慢慢轉為難以消散的憂愁。

其實當年的她根本就不喜歡那個花燈,不過是眷念一種獨屬于她的溫柔而已。她知道這是病,一種被嬌慣出來的毛病,深入骨髓,盡管在後來的日子里,她已經不得不將這樣的自己深藏起來。

她望向眼前混亂的小攤,那些眉目間藏著辛勞,卻依舊為生活而奔波的面容倒映在她的瞳孔里,心里竟驀然生出羨慕和不甘——為何茫茫人海里,只有她是孤身一人?

恍惚的眼神就那麼落到了長街盡頭,隱隱約約,橫木板上客棧兩個字在風中招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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