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重嬌 第兩百九十二章 橙香

作者 ︰ 斑之

三層梳妝盒展開後,珠光寶氣撲面而來。

瓖金嵌玉的、墜著東珠的,各式各樣攢堆成各色花樣。桃花嬌艷,杏花清新,牡丹華貴,朵朵栩栩如生,幾可以假亂真。直叫阿嬌眼花繚亂,不知該挑哪個好。她便信手往盒子里去預備拿桃花的,手到了一半卻被最頂層的一串紅花冠牽住視線,情不自禁地伸手拿起。

這血紅色的花,她為什麼會有這麼熟悉的感覺呢?

仿佛剛剛才見到過,但是這滿屋里哪有血紅色的花?

阿嬌還在遲疑間,海棠卻已經接過她手上的花冠,輕聲問道︰「戴一串紅嗎?婢子看這個好。」阿嬌便先點了點頭,而後繼續絞盡腦汁地想。

玉蘭已經把她滿頭青絲綰起,接過花冠細心為她戴上。

阿嬌垂眸沉思的須臾間,玉蘭已經把她打扮妥當了,同海棠一左一右地扶著她緩緩站起來。電光火石間,有什麼一躍進阿嬌腦海里,她終于想起來了。

是彼岸花!那個少女轉頭時胸前別著一朵火紅的彼岸花!

但要再回憶少女的模樣,任憑阿嬌苦思冥想也想不起來,只覺得模糊一片,少女的臉好似蒙在一層薄霧後怎麼都看不分明。

她腳下一踟躕,海棠立即便問道︰「皇後哪不舒服嗎?要請太醫令過來看看嗎?」。

阿嬌搖頭,「睡迷了,還有些犯困。」她施施然走到窗邊,玉蘭忙取過厚厚的貂毛坐席鋪上。阿嬌倚窗坐下,怡然自得地拿起身前黃花梨書案上的一卷《山海經》翻起來,「你們都下去吧,不用伺候著,陛下回來了再傳膳。」

三人應是,輕手輕腳地帶上門出去。對著洗完瓜果進來的紫荊和木筆作噤聲狀,兩人會意捧著托盤隨著一起往外殿去。

殿內只剩下阿嬌一人,徹底靜謐下去,臨近黃昏時分點起的宮燈中燭火嗶嗶剝剝炸開的聲音格外響亮。

阿嬌余光掃著殿門合上,方才慢慢放下手上的帛書,毫無顧忌地出神想起事來。

她曾在黃泉路上摘下一朵彼岸花戴于頭上,後來許負告訴她彼岸花曾有誓言說,但凡能帶它出冥界之人,還他一世記憶。但她這樣要經百世的,記憶會殘缺遺漏。

是以,哪怕從小到大彼岸花都在用夢境提醒她,但她始終想不起最關鍵的一點——她是誰。

等她終于記起所有事,仍有兩個夢境叫她迷茫不解。第一個夢是幼時她夢見自己成為皇後,還有一個被立為太子的兒子。第二個夢即是剛剛所見,見著了髆兒,見著了身懷彼岸花的少女。

這是不是象征暗喻著什麼呢?

阿嬌隱隱心底有了些猜測,卻也沒法去證實。

她嘆了口氣,卷起手中的帛書放回望著身前的書案上。出神地望著殿內的火齊屏風同鴻羽帳,眼前不由又閃過了髆兒的臉。

他對她說,母後我想你。

他還說,母後你要好好活著。

阿嬌只恨不得時間凝固在夢中剛見著髆兒的那一刻,寂靜里她听見自己的那顆心恍如碎成無數片。盡管還藕斷絲連地跳動著,卻是一動就牽著疼的滲出血來,肝腸寸斷的痛苦中她幾乎疑心自己會窒息過去。

說到底她都是個不配當娘的人,前世時愧對髆兒,這世還叫昱兒被害了。

最難熬的時候,她只恨不得從高高的宮牆上飛下。

但是,活著才是最難的不是嗎?

她不能逃避,她要為她的孩子討回一個公道才是啊!

阿嬌的淚猝然落下,卻又馬上用手背去。她長長地出了口氣,輕聲叫道︰「雪舞——」

雪舞應聲而入,阿嬌招手叫她近前來。垂下眼簾,輕啟朱唇緩緩問道︰‘怎麼樣了?」

偌大的殿里,靜得可怕,就連呼吸聲都清晰可聞。

是以阿嬌這話雖低得緊,但卻是沒有叫雪舞恍惚听不清。

若是旁人,陡然听了這沒頭沒腦的一問,只怕還得好一會反應不過來。但雪舞卻立刻就知道皇後這是在問椒房殿查得怎麼樣了,她壓低聲音回道︰「婢子前月就把太皇太後留下的暗樁攏的差不多了,但到如今也沒查出有什麼不對來。」

她話音越來越低,很有些羞愧。

皇後回宮後不久交待了這事,她卻如今絲毫頭緒也沒有,恍如蝴蝶撲在了蛛網上不知如何是好。

阿嬌卻並不意外,倘如能這麼輕易查出,當初太皇太後在時必定會有察覺。

她握住雪舞的手,安慰地笑道︰「不急,我能等得起。」

是啊,她有一輩子可以去等這個結果,她有這個耐心。哪怕是這幕後之人死了,亦要將他全族陪著他一起下葬!

阿嬌眼里溫和笑意深處一閃而過的冷厲,那里面含滿了無限恨意。

她垂下眼簾,輕聲說︰「給我念一會山海經吧,從海外南經念起。」

雪舞應諾,翻開案上的山海經。聲音輕柔和緩地飄開,「地之所載,六合之間,四海之內,照之以日月,經之以星辰,紀之以四時,要之以太歲,神靈所生,其物異形,或天或壽,唯聖人能通其道……結匈國在其西南,其為人結匈……」

窗外不知何時飄起了雪花,先時只像薄霧般。到後來越下越大,漸漸地籠罩住了天地。

劉徹頂著風雪回到溫室殿外時,四下里已經黑透了。他深吸了口氣,把一路上的擔憂壓下去。自己暗自綻開了笑容好幾回,覺得周身不那麼僵硬才往殿里走。

嬌嬌假如還吃不講去東西,也不要火大著急。再把她心里的壓力壓的太多,回頭再積下病來。

他還不由想,原來女人懷孕是這麼一件艱辛的事情。他們五姐弟的確今生今世都還不完母後的恩情,但將心比心地說,母後又怎麼能在阿嬌身上下去手?

或許母後為了養育大他們姐弟,從原先激蕩起伏的後宮爭斗中勝利,早就沒有了那些百無一用的仁慈。

父皇還在時,栗姬何等的不可一世。善良和同情心,都是建立在高高在上施與的姿態。所以,他眼瞧著母後逼死栗姬母子,縱然有些難過,卻也理解母後。

但是,後來她的兒子已經做了皇帝,她已經成為了天底下最尊貴的女人。再沒有人可以欺凌她,為什麼?為什麼還要去爭?還是拿他的骨肉作代價?

那不也是她的孫兒嗎?

她同舅舅只想到阿嬌地位穩固會損害到王田兩家的利益,就沒想到那是他的孩子,是她的孫兒?

他腳上的赤舄踩在皇厚厚的地毯上,一路冒著風雪被吹得冰涼的臉早在剛進溫室殿時被暖氣一澆暖和下來。但他的心里還是覺得涼透了,寒的他周身生冷。

劉徹腳下沒有打頓,不過片刻間就到了寢殿外。听著殿內隱隱約約傳出來的話語聲,似是在念書。他听都不用听,就知道是在念山海經。嬌嬌啊——他心里有些好笑,面上自然就愈發溫和了許多。心中的堅冰不自覺就融化了許多,甚至見著殿外的長案上擺著的幾盤新鮮水果還停住腳步,撿起一個鮮橙嗅了嗅道︰「嗯,這冬天了倒是難得,光聞聞清香就叫人舒服。」

海棠便從旁笑道︰「婢子們也正是這麼想,午後備下的。只是還來不及呈給皇後殿下——」

劉徹明白了,嬌嬌這又是睡到黃昏時分。

他撿起手旁的一盤鮮橙推門進殿,嘩啦一聲門開引得殿中的念書聲停住。見是皇帝,雪舞起身屈身行禮。

劉徹只輕聲點頭示意雪舞起身,目光自始至終膠著在阿嬌身上。燈火通明中,她轉過的臉笑意盈盈。

雪舞見此,卷好了帛書輕手輕腳地帶上了門出去。

劉徹大步上前把手中玉盤放在書案上,伸手去握她的手。見她雙手滾熱,微微放下心又問︰「今天好嗎?」。

阿嬌笑著應好,又問他今天在宣室殿中忙不忙?

劉徹笑笑說除開和丞相忙活著對商賈車船征收賦稅,其余左右也不過是些收尾。說著就自腰上取下佩劍去切橙,阿嬌瞧著長劍去切橙,頗有些心驚肉跳。生怕他不慎切著手,也不敢說話。他卻渾不在意,極是靈巧快速地切成了四瓣。阿嬌吃驚不已,雙眼放光地地望著他。

阿嬌不是不知道劉徹為太子時被先帝嚴格教導文韜武略,更是養成了日日起早或是跑馬或是打拳的習慣。但依她想還能真指望皇帝下場搏斗不成,還是以起到身體康健的作用為主。

更何況皇帝佩劍多半只是身份尊貴象征,她哪能能想到這劍能在他手中如此服服帖帖地听話?

本也是沒多大的事,但是叫阿嬌這樣仰慕地一看。劉徹心底驀然就升起一股子油然而生的驕傲和自豪來,只是面上卻愈發要裝得不值一提。起身用布擦了劍,坐下輕描淡寫地對阿嬌道︰「嘗一塊,瞧著不錯。」

的確,切開的明黃橙肉散發著清甜味,叫人一看就想吃。

阿嬌便依言拿起一塊,馥郁的橙香直往鼻子里鑽。她一口吃下,那股熟悉的惡心卻又往上反。

劉徹面上若無其事地望著她,案下的右手卻幾乎把身上的冕服揉碎。眼見阿嬌又要吃不下去,他心中輕嘆了一聲,忍著心痛伸手要去取玉碟讓她吐出來。

但她已經強行咽下去了,劉徹見她又犯起傻勁來連忙去倒了溫水給她漱口。

阿嬌卻搖頭不喝,極力忍住往上反要吐的感覺。

她按住胸口,心中好似又響起髆兒那無聲的話語。

母後,我要去過我的下一生了。

母後,你也要好好活下去。

她已經對不起她前生今世的兩個孩子,已經連補救的機會都沒有。人不能因為害怕再走從前的老路,而沒有膽量重新開始。她不能再對不起這個孩子,她一定要吃下東西,一定要把她健健康康地生下來。

劉徹望著她滿臉倔強的神色,又是不忍又是心疼,只恨不得能以身替之。

但須臾後,阿嬌卻驚覺那惡心的感覺緩緩消失。驚喜之下,她又取過一瓣橙肉吃下。

劉徹屏神靜氣地望著她,雙眉蹙起,大氣也不敢出。

剎那間,阿嬌便咽下了。而後她撫著胸口感受了片刻,終于確定沒有了想吐的感覺。卻還是有種不敢置信的不真實感,直把桌上剩的另半個橙子也吃了,良久後還沒有反胃要吐的感覺,她才終于揚起如釋重負的笑臉撲進劉徹的懷里。

最起碼,吃水果不吐。

只要有能吃得進去的東西,慢慢地就會好了。

劉徹早高興的快說不出話來了,他雙手輕輕地環住她的腰。滿心說不出的喜悅充斥的他真想高聲吶喊幾聲,短短兩天卻好似漫長的叫他幾乎疑心看不到頭了。

他抱住她,只覺得軟玉溫香在懷,周身都酥軟下來。心更是柔的不像話,他含著笑輕聲問她︰「要不要傳膳?餓不餓?吃點吧。」

話一出口,他自己都覺得含滿了軟綿綿的蜜意,尾音更是含著他自己都沒有察覺到的撒嬌哀求。

阿嬌當即便昂起頭促狹地望著他,劉徹只覺剛剛威武高大的身影轟然倒塌,臉上禁不住微微發燙,卻強自鎮定地起身朝外走去。「我去洗漱更衣——」

這副害羞樣子還真有小時候的樣子,什麼時候都死鴨子嘴硬。

承認一下,就跌面了嗎?

從前就在她跟前用智商虐她,完了高興的不像話還得極力忍住。也不知道贏了她有什麼值得驕傲的?

阿嬌唇邊也染起笑意,把海棠叫進來吩咐說傳膳。

說起來,阿嬌這兩天還真是餓的發慌。只是光是想想飯菜味,胃里就開始翻騰。等到端上來,那股油膩腥氣撲面而來,阿嬌就幾乎就要吐了。等到強自咽下去,就一直翻江倒海地往上反,到了最後還是只能吐,吐到苦膽水都吐出來了還覺得難受。

每次吃這幾口飯菜,幾乎把她整個人都吐的七暈八素,只覺得五髒六腑都要被吐出去。整個人難受到了極致,滿臉是淚,半響趴著動都動彈不得。

以至于到今天午膳時,她是抱著上大刑的心態。沒想到,還是壓抑不住吐了。

唯一還值得安慰的就是綿綿不絕的睡意把她淹沒後,她能忘記餓。

但是如今一旦開始不惡心了,阿嬌也對晚膳充滿了期待,說不定飯菜她也能吃下去點。

葷菜一時半會還是別嘗試了,再把好不容易有的胃口又給敗壞了。

「釀冬瓜、燜筍、熗茭白、銀耳紅棗湯、竹蓀素燴、百花釀花菇、玉筍蕨菜……」阿嬌一口氣點了七八樣素菜,嘴中回味著方才的清甜橙味又道︰「問問,今年有沒有好蜜餞。若有,把銀杏、櫻桃、金棗撿些來。」(未完待續。)

(快捷鍵 ←)上一章   本書目錄   下一章(快捷鍵 →)
九重嬌最新章節 | 九重嬌全文閱讀 | 九重嬌全集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