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忘記了你 第五十四章 生與死,疾病與健康

作者 ︰ 荀

七月初,穆小柔在南方經歷了一場強台風。

那一夜,柴房頂上的紅色瓦片被風卷起,如同輕盈的樹葉,在半空中旋轉幾周,然後墜落,破碎。窗外的一叢竹子在風中左搖右擺,村道上的垃圾、沙子、小石子四散紛飛。

穆小柔趴上窗台上出神地看了半宿,看窗外那個瘋狂的、失控的世界,她感受到了一種毀滅的力量。

凌晨時分,在呼呼的風聲中,她用客廳里的座機猶豫不決地撥出了江城的電話號碼。她不指望他會接通這一個陌生的來電,她只是在這個孤寂的夜晚,滿懷希冀地想听听他的聲音。也許以後就沒得听了,她用這樣的理由來縱容自己。

「嘟……嘟……」的聲音,在這寂靜的夜里,被無限地拉長。她心如止水,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沒有一層漣漪。

當她選擇了這樣做,無非有兩種結果,要麼是如願以償,要麼是事與願違。無論哪一種結果,其實都在意料之中,既然在意料之中,又有什麼是不可以從容面對,是不可以淡然接受的呢?

「喂……」她神游天外之際,他低回的嗓音在耳邊響起,帶著一種慵懶的隨意,像一聲纏綿吟唱。

她握著話筒的手心一緊,沒有說話。隔著話筒,她深一下淺一下的呼吸聲以及他平穩的呼吸聲,清晰可聞。

「穆小柔。」仿佛過了一個世紀,他突然說道。不是詢問,也不是肯定,像是心血來潮的一句。

她深吸一口氣,輕輕把話筒扣上,嘴邊綻開大大的一個笑容,如同盛放在午夜的曇花。

台風一般是來得快,去得也快,到了第二日清晨,天空便放晴了,太陽從雲後探出和煦的笑臉,仿佛昨夜的飛沙走石拉枯摧朽只是一個幻覺。

台風過後,家家戶戶的人們便開始了忙碌的善後工作,修理菜園柵欄的修理柵欄,修整屋頂的修整屋頂,把吹折的竹子和樹木砍斷拖回家的就在那里劈啊劈,人們照面相逢,便詢問一下對方家里的損失,再對照自己家里的,然後討論一番,抱怨一番,感慨一番。總之村道上人來人往,熱鬧得就像是過節似的,透露出一種濃郁的生活的氣息,充滿了向上的希望,與昨夜的毀滅完全相反。

也許,人類是這樣的,大自然中的植物、動物是這樣的,群體是這樣的,個人其實也是這樣的,我們總是在不斷地受傷以後,又在不斷地痊愈,在不斷地成長,只要心中始終懷著一個希望,就沒有任何一種力量能夠真正地把我們打敗。

因為台風的原因,村子里停水停電,到了晚上,一大群沒有電視看的人就坐在小禮堂前那棵大榕樹下聊天,聊的都是些家長里短是是非非,穆小柔卻听得津津有味。

穆小柔不會說這邊的話,不過她會听。從小時候開始,每年她的舅舅都把她接過來小住一段時間,因為語言不通,她和別人的溝通就是雞同鴨講,不知所言。可能是她年紀小,接受能力和學習能力比較強的緣故,漸漸地,她也學會了一點,最起碼听不是問題。

夏天的傍晚,附近的老人都喜歡坐在樹下聊天,小時候穆小柔喜歡趴在外婆的膝蓋上,外婆輕輕搖動著手里的大葵扇為她驅趕蚊子和小飛蟲。她听著人們談古論今談天說地,听著听著就睡著了,然後外婆會在回去的時候把她搖醒,手牽著夢游一般的她往家里走。那條小路,閉著眼楮,她也能走回去。

真好,這樣就算以後看不見了,她還能找到回家的路。

夜色漸濃,樹下的人陸續離去,穆小柔和外婆說說笑笑地往回走,遠遠地,就能看到映在家里那扇窗子上的燭光,搖曳著,如命運在風雨中飄搖。

穆小柔的外公是個老學究,雖然在子孫面前慈祥和藹,思想卻是化石一樣頑固。人家都說老人是越活越回去,越活越像小孩的,外公都八十多歲了,那些個子頑固在穆小柔的眼里,就跟小孩子耍無賴似的,沒什麼威懾力。

她和外婆走進家門時,外公正戴著老花眼楮,手執一卷書,在明黃的燭火下細細品閱。就跟她小時候一樣,這是他老人家的習慣,每天都要讀讀書,還教育她說什麼「讀書則口不濁」。那時她只覺得這是歲月沉澱下來的一種發自內心的從容與淡定,等她老了,說不定也會擁有這種心態,但是此刻的她,內心竟然升起了幾分惆悵,也不知道她還能不能等到那個時候。

學生時代,穆小柔也是為了考試而死記硬背過一堆名言警句的,什麼「把每一天都成是生命中的最後一天來活」,「你所擁有的每一個今天都是昨日死去的人所到達不了的明天」,年少輕狂的時候她不懂,因為從不曾面對生命的威脅。

現在,她終于懂了。如果把人的一生比作一道算術題,那麼,它既可以是加法,也可以是減法。增加的,是那些追不回的日子,減少的,則是一生中余下的時間。

生命,是一個不可逆的過程。昔日的鄰家大姐姐嫁作了他人婦,昔日的鄰家大哥哥成為了他人父,我們從被父母背負的責任,成長為了獨立的個體,我們學會了為自己負責,也學會了為他人負責,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我們的肩上背負起了沉甸甸的責任。

年幼的時候,總以為一生很漫長,總渴望著快點長大,總以為成人的世界很美好,可以吃自己想吃的,可以玩自己想玩的,可以賺很多很多的錢。長大以後才發現,原來生命的長度是一個未知數,我們能準確算出逝去的時間,卻永遠無法算出剩下的時間。

外公寫得一手好書法,穆小柔抱著他的脖子向他撒嬌︰「外公,我要回去打一場硬仗,你給我題一幅字鼓舞鼓舞士氣好不好?」

這也是她小時候經常做的事,像個小書僮一樣,麻俐地為外公準備筆墨紙硯,然後趴在桌子上看他揮毫潑墨。這是好動的她難得的安靜時刻。

外公年邁,寫起字來手是不可抑制地顫抖,不過他寫得很認真,認真得一旁的她無端地生出許多心酸與感動。

「寵辱不驚,閑看庭前花開花落;去留無意,漫隨天外雲卷雲舒。生固欣然,死亦無憾;花落還開,水流不斷;我兮何有,誰歟安息?明月清風,不勞尋覓。」

短短幾十字,寫完後,老人家卻是大汗淋灕。

「阿妹啊,你同你阿媽一樣,做事太硬頸,太苦咯!」老人家笑呵呵道。

穆小柔卻是听明白了,外公這是說她做事跟她媽媽一樣,執念太深,活得太累,寫下這一番寄語,是希望她做到豁達、大度、兼容、淡泊。

人人都道穆小柔的性格像一陣來去不定的風,只道她太過隨性,太過輕率,太過魯莽,從來沒有人說她執著。也只有面前這個嘗遍了人生百味的老人,才會說她執著,才一語道破了她的心結。

是的,她從不覺得自己是一個執著的人,她沒有特別執著的追求與堅持,她所有的,只是解不開的心結。

她走那天,外公的臉色很差,外婆憂心忡忡,強顏歡笑地送她上車。穆小柔第一次為離別而哭泣,在車上坐下的那一刻,她已經淚流滿面。

後來她想,也許預感這種東西或許是真的存在的,莫名其妙的悲傷其實是有源頭的。

很久以後,她才知道,離開的前一晚,三個人坐在燭光下談心的一幕,竟成了永訣。就在她離開的那一天深夜里,外公因為突發的心肌梗塞而去世。許秋寧從美國回來,兄弟姐妹幾個辦理了老人家的後事,卻沒有人把真相告知穆小柔。

得知外公去世的消息之時,她正深陷在人生的最低谷里,暗無天光,看不到一絲絲光明與出路。那個時候,她摩挲著老人家留下給她的最後一幅字,後悔當初沒有把他的勸告放在心上,以致走到了無路可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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