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宅舊事 第一百章  俺要活著回去

作者 ︰ 微塵y

「二哥,還有一個好消要告訴你!……咱大哥,咱大哥回信了!」被沈銀貴的一番言語,掃除了臉上陰霾的一家人,心情皆已輕松了許多。圍坐在一起的他們,似乎已化掉了往日的積怨和嫌隙,你一句我一句地搭著話兒。這自曹芬死後,就再也沒有出現過的情景,讓躺在炕上的沈銀貴,心里是說不出的欣慰。正當他沉浸在這得來不易的和諧氣氛中,暗自感傷之時,五弟沈福貴,突然想起什麼似的,興奮地嚷嚷,道。

「真得呀?!這可是太好了!大哥他,總算是有信了!……快,快點告訴我,大哥怎麼了?怎麼這麼久沒有一點消息?……」被五弟一嗓子,從沉思中喊轉回來的沈銀貴,有些不太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遲疑了片刻,隨即,情緒激動的他,興奮地連聲催問。已經好幾個月沒有半點音信的沈金貴,實在是讓他,太揪心牽掛了!

「大哥…&lt…大哥說,他們勞改農場,前段時間一直鬧瘟疫,所以,沒能給家里寫信……大哥還說,讓咱全家一定要團結、堅強。讓咱一定要咬牙挺住,一定要熬過這場災難!誰也不能垮,都要好好活下去!……」沈福貴邊說,邊找出大哥沈金貴的信,雙手遞給了沈銀貴。

手捧信紙的沈銀貴,眼楮,已被淚水模糊……沈金貴信中那輕描淡寫的失聯的原因,卻重重揪扯著他的心!

在這經濟和醫療技術,仍舊十分貧乏落後的年代,人聞膽顫的「瘟疫」兩個字,依然是「死亡」的代名詞。再加上三個多月才回復的這封信,足以讓知識豐富的他,想象的出,遠在北大荒的哥哥,到底經歷過了什麼……

「老大……俺……俺只怕,只怕也撐不下去了……」帶著冰渣的木板鋪上,艱難喘息著的「鱷魚頭」,抓著沈金貴的手,哽咽、斷續,著。

「俺等不到……等不到回家的那一天了……嗚嗚嗚……老大,俺再也,再也見不到俺爹娘了……」他那原本肥壯的身體,早已瘦削的連五觀都改變了形狀。那深深下陷的眼楮里,那滿滿渾濁的淚水,隨著身體那篩糠般的抖動,和沉痛的嗚咽,不停地溢出眼眶。

「不會的,二狗!你身體一向強壯,一定會好起來的,一定會的!老大對你有信心,你自己也一定要有信心!……」滿臉憔悴的沈金貴,緊握著「鱷魚頭」那冰涼抖動的手,盡量鼓勵、安慰著。

他那布滿血絲的兩眼,穿過木屋的縫隙,越過柵欄院牆,失神地盯著白茫茫的雪地里,那裝殮著隊友的,一排排等待著來年冰融雪化,才能入土安葬的鮮木板棺材……那茫然無助的痛苦,再次重重襲擊、撕扯著他那已碎裂了千百次的心。

他不安地搖了搖已沉沉欲睡的「鱷魚頭」,舀起一小勺為病號特別熬制的小米粥,小心地送至對方的嘴邊,輕聲道︰「喝點吧,二狗!多吃點東西,你才能扛得住……」

「……」費力睜開眼楮的「鱷魚頭」,努力張了幾張嘴,卻一句話也沒能說得出了。那帶著依戀的呆滯眼神,直楞楞地望著沈金貴,輕微地搖了搖頭。隨之而來的一陣巨烈的咳喘,讓其再次痛苦地扭做了一團,全身顫栗旋暈著,昏睡了過去……

身體也已感到有些不適的沈金貴,仿佛又听到了死神那得意的獰笑聲……眼睜睜看著朝夕相處了七八年,已漸漸迷途知返的獄友,一個一個倒在自己眼前,被生生奪走了生命,他那顆無奈更無助的心,陣陣割裂般的顫栗、抽搐……他輕輕給「鱷魚頭」掖了掖被子,抹了下眼角滑出的淚,用力直了直那因長年超負荷勞動和睡臥冰渣鋪板,而導至的腰肌勞損,疼痛的變了形的脊背。嘆息著,出了已顯得空蕩蕩的木屋……

若大的勞改農場,早已失去往日那喧囂嗓雜的鬧騰,變得是那麼的清清冷冷。尤其是院內那臨時搭建的,用來為瘟病死去的隊友,打造棺材的大木棚,恍如死神張口的巨口一般,給活著的人,添助著淒涼陰郁,和恐慌無助的感受。每天都要有十幾號隊友被抬走的勞改農場,讓這里,反倒成了一處人進人出,最為忙碌熱鬧的場所。

「老大,你今天的臉色看上去很不好,是不是身體也不舒服啊?……」老遠就瞅到沈金貴的同隊獄友,不無關切地招呼著。

自從憑「二十顆玉米粒」,勇敢地為隊友爭得了飽肚之後,而更加贏得了勞改隊員敬重的沈金貴,私底下那「老大」的稱謂,早已是全隊公開的秘密。從不以「老大」自居的他,偏偏走到哪兒,都受到「老大」的禮遇。

眼瞅著「鱷魚頭」的情況越來越糟,愁眉難展的他,還未走到棺材棚底,就已听到了獄友的關心問詢。

「沒事兒,只是有些頭暈而已!」心情沉重的沈金貴,輕描淡寫地回答說,「麻煩哥幾個受受累,給老鱷準備付好一點的壽材吧!……」已緩步來至棚底的他,打眼掃視著棚內已做好的成品,試圖為「鱷魚頭」挑選一付木質較好一些的。可巡視了一整圈,也未曾看到中意棺木的他,情緒低落地吩咐,道。

「老鱷……老鱷也不行了?唉!他那麼強壯的一個人……這該死的瘟疫!……」聞言的對方,臉上頓時罩上了惶恐的烏雲。就連那哀嘆、詛咒的聲音,都立時打著顫兒。「老大……咱就只能這樣眼睜睜的等死嗎?咱這麼大一個國家,難道就真沒有能治這疫病的藥嗎?老天爺……這病太TM恐怖了!……」連忙活著的手,都有些哆嗦的勞改隊友,語帶絕望地問向沈金貴。那滿眼的無助與期待,仿似他們心目中的老大,能扭轉這被死神顛倒的乾坤。

「別怕兄弟,國家不會丟下咱們不管的!只是暫時還沒有針對這種疫病的特效藥物……不過,只要咱們意志堅強,一定能扛過去的!一定能的……」茫然無助的沈金貴,暗暗長嘆了口氣。內心同樣恐慌困惑的他,卻依然安慰鼓勵著大伙。

自疫病暴發之後,為防止疫病的漫延擴散,整個勞改農場早已被劃為隔離區,與外界徹底斷絕了一切聯系。針對疫病束手無策的醫療隊,只能徒勞地為感染者,注射著那幾乎沒有什麼實質效果的針劑;熬一些有助退熱、散淤的中藥湯……眼睜睜看著死亡的人數越增越多,卻根本就沒有,半點的回天之力!……

可憐的「小畢子」死了……可恨的「毒結巴」死了……膽小怯懦的老右派,也接連被抬了出去……原本十七八個人,擁擠不堪的木屋,隨著一個個被抬走的棺木,變得是那麼的淒冷空落……而今,已走了過半的小木屋里,一向體壯如牛的「鱷魚頭」,竟也已經吸入的氣息,遠遠沒有呼出的氣息多了……

而自從得知四弟的媳婦曹芬懸梁之後,就幾乎沒能睡過一個好覺的沈金貴,那日夜焦慮如焚的擔憂掛念,讓其身體,早就消瘦了許多。再加上瘟疫暴發之後,接連倒下去的隊友,更給他那憂慮重重的身心,雪上加著霜……特別是與他關系最好、最親近的畢小鹿,臨死之時那雙凝滿淚水,卻帶著微微笑意的,清徹透明的眼楮,和那獲得解月兌了般的,斷斷續續的遺言「大,大哥……俺,俺要去找爹娘了……俺,俺和爹娘在一起……今後,今後就再也,再也不害怕了……」這透著無盡酸楚的話語,簡直讓淚流成河的沈金貴,心碎的差點崩潰了!

所有種種,讓他體質變得越來越差……勉強著咽了幾口晚飯的他,雖老早就讓室友強按到了被窩里,卻依然被已呈回光返照之狀的「鱷魚頭」,那游離于陰陽兩界的嘶喊「爹娘」的碎心的shen吟,攪的心里翻江倒海般難受……大睜著兩只眼楮的他,怎麼睡也睡不著……

唇亡齒寒、兔死狐悲。白天就感覺出自己也處于低燒頭暈、胸悶氣短之癥狀的沈金貴,感到自己的時日也已經不多了……內心五味雜陳的他,沒到半夜,就爬起來替換出了,守著「鱷魚頭」打瞌睡的隊友。

他輕輕試了試半昏半睡的「鱷魚頭」的鼻息,確定了對方尚還活著後,忙又給用來為病號取暖的火盆里,添加了幾塊木柴。潮濕的木塊,在火盆里慪了好一會子煙兒,才漸漸騰起火苗。隨著火苗歡快的跳動,陰冷的小木屋里,瞬時變的明亮溫暖了許多……他再次環顧了一下房間,才捶著疼痛的腰背,取出紙筆,默默依靠在昏暗的燈光下,打算給失聯太久的母親和弟弟妹妹們,寫下一封信。

「唉!這信該怎麼寫呢?……」提筆在手,呆愣了半天都沒能寫下一個字的他,暗自傷感嘆息著。

自上次得知曹芬死因,回信狠狠數落了母親和三弟、五弟之後,距今已滿兩個月了。中間雖收到過一封夾著一張照片的,五弟代表著母親和老三,他們三個人的愧疚、悔恨的信件(照片是沈福貴攬著忠駒和華駒拍的),但,那時已是瘟疫暴發與外界隔離,只許進不許出的信件,至使自己再也沒能,給家里回過只言片語。

而今面對鋪開的紙張,自己要告知親人的,竟然是自己將要如何死去的信息……這怎能不讓已被減掉了五年刑期,再熬過兩三年就能獲釋回家的他,萬分的絕望沮喪、憤恨不甘呢?他那握著筆的手,已經抖動不已;那堵滿胸膛的千言萬語,卻是一個字,也寫不下去……

兩眼呆呆地盯著信紙,思緒卻早已游離……他仿佛看到了倚門翹首期盼著自己的母親;看到母親那花白散亂的頭發,不時地被寒冷的北風,吹裹到爬滿了皺紋的臉上,遮擋住了,遙望著遠方的視線……

「不!俺不能讓望眼欲穿的母親,盼到的竟是兒子的死訊!俺不能讓她老人家,再去承受這喪子的傷悲!」如夢中醒轉來的他,一把抓起信紙用力揉搓著,「俺一定要掙月兌瘟神的魔掌,活著返回老家,俺一定要活著回去!……」他將揉爛的紙團,狠狠擲入了火盆,隨著立時燃旺、跳動起來的火苗,不甘服輸地,暗暗下定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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