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心方 第七十九章 長風入松

作者 ︰ 印溪

相夫陵踏入懷沙院時,已是第二日午後時分。

院中寂寂,只清淡的琴聲繚繞,如同山溪一般,細細流淌。

之前在咸陽匆匆那面,他只記得那女孩語出驚人,還有她狠心扎下的那一匕,卻不知曉她還撫得一手好琴。

那是他從未听過的琴曲,少幾分古樸蒼老,多幾分恢弘灑月兌,仿若長風振入蒼松林間,既有清遠,又不減莊重。

解憂沒有坐在廊下,而是抱琴坐在山玉蘭的蔭蔽下,嬌小的身子一半沒在草中,搖搖曳曳,看不真切。

「醫憂。」相夫陵緩步走近,衣擺掠過草葉,垂眸看著窩在草叢中的小人。

她比五年前長大了一些,但似乎比旁的孩子慢一些,一頭墨發倒是養得極長,用織著銀絲的涅色緞帶松松縛住,如飛瀑一般從肩頭傾落而下,一直隱沒到草叢中。

`.``解憂抬眸淡笑一下,沒有說話。

她清晨隨醫沉一道往西堂與諸醫探討殘簡上所載之物,午後才被告知相夫陵來訪,因此趕回院中相候。

面前的人還是老樣子,沉穩持重,如蒼松翠柏,但因著劍姬那一封尺素書,解憂難免帶著更多的防備與猜疑。

相夫陵在她身側坐下,細細打量她那上了易容的小臉。

隔著遮掩容貌的藥物和顏料,似乎依然能夠看出她帶著一絲虛弱之態?

解憂掩眸,長睫輕顫,小手在絲弦上虛虛滑過,蕩開一個清泛的尾音。

泠泠余韻中,解憂淡淡開口,「相夫子,經年未見,別來無恙?」

听起來有幾分敷衍,但這也是沒有法子的事情,有劍姬的傳書在前,她實在不知該對相夫陵示以何種態度。

「自秦歸楚,賴得師連相護。」相夫陵看著她,也答得平淡。

逃離秦地的驚心動魄,在這樣明朗的春日中回想起來,似乎已有經年之遠。

「相夫子智計百出,無需自薄。」解憂將琴放在草叢中,輕擰了身子正對于他,「吾兄今在狐台耶?」

「然。」相夫陵撢撢沾在袖上的草葉,「越之於一意事秦,為上大夫,今相里荼為巨子,執掌秦墨諸事。」

解憂斂眉,相里荼也沒比她年長上多少,這麼年輕的巨子,只怕不服者甚眾罷?至少她听相夫陵提起此事時,沒有一絲的敬意。

「……秦王已一天下,巨弩終未成。」

解憂霎了霎眼,她不在乎過程,她只知道這個結果是與歷史相符的。

「醫女料事如神。」相夫陵笑笑,面前的女孩只怕藏著不少秘密吧?

他信謀士能憑一雙慧眼算得天下大勢,但解憂論定越之於無法造成巨弩以為秦統一天下的助力,卻是信口開河之言——那麼,她究竟是憑借什麼東西,才有這樣篤定的神氣?

解憂抿唇,不答話,言多必失。

當初為了勸解劇連離開咸陽,她提前泄露了太多東西,現下務必三緘其口,否則只怕難逃被人囚禁起來逼問天下形勢的命運。

眸子一轉,余光瞥見兩人步入院中。

這院中原有幾名奴僕照管,但解憂和醫沉都需畫上易容,恐出入不便,早已將人遣了回去。

如今無人接候來客,解憂自然得親自上前。

「相夫子少待。」向相夫陵歉然一笑,解憂袖了手,剛要起身,又被帶住了袖子。

「醫憂勿急。」相夫陵看向步入院心的那兩人,他們坐的地方草木蔭蔽,又是院落一角,那兩人似乎並未發覺院內有人。

解憂只得又坐下來,眯起眸子打量那兩人,看打扮是醫令喜手下的兩名醫師,一個似是那日送難民前來求醫的醫蕪,另一人有些面生。

兩名醫師沒發覺解憂和相夫陵,只當解憂在屋內,徑自走進廊下,初時醫蕪似還猶豫了一下直接闖入不夠禮貌,但還是被身旁的醫師拉了進去。

解憂咬了咬唇,橫了相夫陵一眼,方才依他少待片刻,結果教人直接闖到了屋中。

小手撐了地,攏一攏衣袂,才起了半個身子,手腕上一緊,霎時失了平衡,天旋地轉,折斷的草尖綴落面上,彌漫開濃郁草香。

相夫陵扣住她縴細的手腕,一手覆下,將她一聲驚呼掩回口中。

「解憂,勿動。」

解憂背後硌在地上,微微發痛,口不能出聲,僵著身子不敢亂動。

她委實不明白相夫陵為何突然動粗,更不明白他這麼做的目的。

而且,他竟然還更進一步,壓上了她嬌小的身子,鬢發垂落到她面頰上,溫熱的呼吸直拂到她頸間。

解憂從未被人如此輕薄相待,緊咬了唇,身子止不住輕顫。

雜亂的腳步聲從屋內退出,重又步入院心。

「醫憂不知所蹤,或在哀郢院。」這是醫蕪的聲音,他平日侍奉醫喜,從他口中听聞景玄對醫憂特別看重。

畢竟東側的院落原不作為留客之所,醫沉和醫憂雖為楚墨,也不該如此破例;還有景玄對醫憂特別回護,容不得旁人一句議論;又有說醫憂常為景玄撫琴雲雲——醫蕪忍不住蹙眉,醫喜說這些的時候,酸得似是打翻了陳年老醋。

「蕪……」另一名醫壓低了聲音,頗帶幾分欲蓋彌彰的意思,「醫令似曾指意,冢子待醫憂非同尋常……今日細觀醫憂,其人體態柔弱,大有女子態,又與醫沉宿于一榻,豈非……之輩?」

醫蕪停步,聲音肅然中帶著一絲微怒,「醫憂仁心,為人風雅,有見地,非如此人也,子勿復胡言。」

解憂听得幾乎怔住,一雙眸子一霎不霎,竟然有人誤會她以色事人,還……還是以男色?!

相夫陵饒有興致地打量著她眸中復雜的神色,忽然撫上她微微透出紅暈的面頰。

解憂下意識閉了眼,鼻息之間散開醇香的酒味,接著臉上一涼,被輕輕撫過,擦去易容。

解憂心中一緊,她臉上這易容,唯有用酒或是溫水才能擦去,但她身子沾不得酒,因此只用溫水清洗。

相夫陵怎會知曉除去易容的法子,還隨身備著酒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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