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心方 第七十八章 楚夢清歌

作者 ︰ 印溪

薄暮時分,景玄獨坐屋內,面前橫著一物,一尺四寸長,上開六孔,上面刻出團團雲紋,銷著金粉,一端垂落朱紅色的流蘇。

一手撫上微涼的竹管,指月復輕輕摩挲其上圓潤的竹節,景玄肅然凝重的面上勾起一絲淡笑。

這是一種稱作「篪」的竹管樂器,雖則模樣與笛子相類,但音質渾厚、文雅而莊重,用于演奏雅樂,而非如笛子那般只奏衛音鄭聲。

他過去醉心文學和樂律,傾慕編著《九歌》的屈子,因而閑暇之時常常撫琴吹篪,以為自娛。

但壽春之難過後,這管篪便被收藏起來,積灰多年。

今日是景兕將它翻找出來,送到了自己案頭,還留書一封,說那醫憂善奏琴曲,若想接近于她,不若吹篪相和。

景玄無奈搖頭,自己這幼弟于兵法權謀一竅不通,偏偏于這等事上心思奇ˋ巧,語出驚人,不知何時,他竟也猜到了解憂是女非男。

余暉款款收去,最後一抹光亮在篪身上閃閃爍爍,凝成炫目的一點。

一道黑影隨著襲來的夜色一同竄入屋內,幾乎與周遭的暗融為一體。

耳邊听得低沉的聲音,「冢子。」

景玄點了點頭,將那管篪收入袖中,這才出聲,「如何?」

「心隱匿巫山,高山湍流,無路逃也。」

景玄對這個結果很滿意,他必須挫去熊心的銳氣,教熊心對他死心塌地,否則一旦將熊心扶上王位,遭遇的將是熊心瘋狂的反撲和鳥盡弓藏的命運。

雖然他對挾君施令並不感興趣,但也不可能無私到功成身即退的地步,先為國恨,後為家仇,過去失去的東西,他要一樣一樣取回來。

然後……手無意間觸到了袖中篪管,無奈笑了笑,若還有之後,希望能得一人琴瑟和鳴,同游山澤?

他不明白自己怎會有那麼不切實際的幻想,舒口氣,將思緒拽回。

「衛矛?」他沒有漏掉任何一件事。

「矛傷勢已瘥,其人劍術高超,性堅忍,頗具匹夫之勇,然……」黑色的影子語氣平淡地匯報情況,忽然頓住。

景玄擺了擺手,「無須顧忌。」

「檗以為,矛之為人也,唯衷一主,況其于冢子諸多不遜,留于身側,終久貽患,不若殺之。」

這些日子下來,衛矛依然念念不忘子蘭的囑托,逮著機會就詢問熊心去向,其余時間難免流露出對于景玄的不服之意。

這樣的人,縱然勇武無匹,留著只是反過來傷害自己的利刃。

「不妨。」景玄語聲散漫,渾不放在心上,「其人頗信醫憂,足矣。」

衛矛的確不信他,更不服他,但他蘇醒後听聞解憂對熊心毫無厭棄之情,又是解憂救了他,因而對她十分感念。

只要不知熊心在何處,只要解憂還在九嶷,衛矛便不會有大動作。

「去罷,監視懷沙院。」

檗猶豫了一絲,「……屬下尚有一事回報。」

「何事?」景玄訝然抬眸,他近期並未吩咐過其他事情。

「醫憂,是否為女子?」檗的聲音變得很小心,仿佛護著什麼易碎的陶器。

他覺得貿然猜測一位墨醫的身份,實在太過不敬。

景玄沉默了一會兒,點頭,「然,此事勿泄。」

解憂的易容很成功,但她柔弱的身形體態卻遮掩不住,唯有那干醫者因與她見面次數不多,至今還被蒙在鼓里。

不過,那醫憂是不是女子並非他想知曉的,他只想知曉她究竟是否昔年在洞庭之畔遇上的幼女解憂。

但經過那日醫沉的冷言告誡,還有之後數日黃遙旁敲側擊的勸導,他實在不敢將此事放在明里試探。

檗不再多問,又如同影子一般,消失在夜色中。

景玄出了一會兒神,篪自袖中劃入掌心,溫潤冰涼,仿佛一泓清泉。

他拈起篪,輕抿上吹孔,沉吟了片刻,依然放下。

只要輕送口氣,悠揚端莊的篪聲便會流溢而出,如同暗夜中的流光一般奪目,但諸事未平,他不願重新沉淪于那些飄渺的美夢中。

閉了眼,眼前浮現出圍城之中燎天的火焰,血腥、流離、死亡,故土分崩離析,一幕幕慘痛的景象閃過眼前。

那些《九歌》中的司命、東君沒有護佑他們的子民,高唐的神女也沒有守護這片土地,他還有什麼理由沉湎于歌賦的繽紛纏綿之中?

當神不復護佑的時候,這樣沉重的任務,便要落到人的肩上。

「主?」黃遙走入屋內時,垂眸見景玄悠悠出神,原本肅然的面色微舒。

他也算看著景玄長大的人,記憶中景玄研讀辭賦,或是聆听樂律,有所感悟之時,亦是如此神情。

只可憐這孩子,生錯了時候。

亂世中從來不存在純粹的文學之士,所有人,只要心中還有志向,只能棄筆從戎;甘願做一名「楚狂人」一般的隱士者,另當別論。

「何事?」景玄從沉思中醒來,方才的一切思緒如煙消散,只有手中冰涼的篪管證明著自己的真實。

「有客來訪,自言齊墨相夫陵,欲見兩位墨醫。」

「齊墨?」景玄想了一會兒,勾起一絲不知所謂的笑,「有趣。」

他對墨家算不得關注,但墨家作為一方不小的勢力,任何謀于權者都會有所知曉。

听聞這一任巨子又是秦墨之人,而齊墨和楚墨又攪在一道,看來墨家這一趟水,也是渾得深不見底吶。

黃遙引了相夫陵入內。

景玄抬眸打量緩步進入屋中的人,他一身暗青色直裾,頭上束冠,穿著齊整莊重,整個人都給人沉穩持重之感,如同郁郁蒼松,與楚地所崇尚的飄逸灑月兌之美全然不同。

「鄙人相夫陵,聞故友醫憂在此,故來相訪,不揣冒昧,冢子見諒。」相夫陵並未揭穿解憂身份。

景玄點頭,起身回禮,「相夫子言重,醫憂與醫沉居住懷沙院,如今暮夜已至,不若明日相訪?」

相夫陵眸子一閃,故意露出幾分驚訝之色,隨即笑笑,「沉亦在此處,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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