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心方 第七十一章 令尹子蘭

作者 ︰ 印溪

解憂跽坐廊下,身子倚著一旁長案,目光落在燃著的小爐上,咕嚕的水聲在安靜的院落內回響。

名為心的少年人也坐下來,但坐得脊背直挺,如芒在背,一點沒有解憂那種閑雲野鶴的閑適態度。

他的目光始終在解憂身上亂轉,不止一次想詢問她是否女子。

可他活了二十余年,見過妖冶大膽的,見過羞澀含蓄的,什麼樣子的都見過,就是沒見過解憂這般瀟灑從容,如同士子一般的女孩子。

所以他不敢確定,唯恐出口發問侮辱了她。

「心。」解憂唇角忽然勾起笑意,轉眸看向身旁面色戚戚的少年。

心被她這一笑笑得意識一片亂,只當她發覺自己正頗為冒犯地打量她,緊張地咬咬唇,不知如何解釋。

但解憂根本沒有回頭看他,而是悠悠然起身,縴手舀起一瓢清水,準確地澆滅了火堆,她另一只手裹著打濕的布片,將火上的陶罐取下,揭開巴掌大小的蓋子。

一股濃郁的草木氣味伴著蒸騰的水汽撲散而出,氣味極烈,讓少年情不自禁閉上眼,同時屏住呼吸。

待他再睜開眼時,解憂正將陶罐中濃煎的藥湯傾倒出來,倒入寬大的竹筒之內,隨著藥湯騰起的白色霧氣將她柔弱的身子籠罩起來,仿佛雲霧繚繞。

藥湯呈現出微白的顏色,帶著一抹米黃色,並非常見的那種暗沉沉的墨綠顏色。

「心,背過身去。」

少年對她是信的,雖然不明白這藥湯究竟有何用處,還是听話地背轉身子坐下。

解憂挽起衣袖,將干淨的布片浸入竹筒,濕漉漉地沾上藥湯,輕輕擰干一些,將布片小心翼翼地包裹到少年頭上,所有頭發都納入其中。

少年僵著身子,滿是不解,但到底沒有躲開。

「如此一日,至暮夜除去,則頭虱盡死也。」解憂笑著,舀起一瓢清水洗淨手,縴巧的步子挪進屋內去了。

她再出來時,已經重新換上昨日玄袂的廣袖直裾,寬大的衣服將她的身子襯得很柔弱。

「憂將往景玄處,心候于院內,勿除去包頭之物。」

「心欲探視衛矛。」少年追上她輕快的腳步,潔白整齊的牙緊緊咬住下唇,「衛矛因護心而至如此,即是無可為……」

解憂回眸,輕輕搖頭,「兄已囑咐,衛矛需避光靜養,不可見他人,憂尚且不入內。」

少年略略泄氣,「然則,醫沉在何處?」

「兄與諸醫議事未歸。」解憂再次斂眉。

與人相交越深,就越難隱瞞自己的身份,為了減少旁人的懷疑,解憂只能盡量不離開懷沙院。

許多事情,只能由醫沉代她去做。

少年看著她縴弱的背影出神,輕風蕩過,拂動她一身白衣,勾出婀娜的身形。

「恕心冒昧,憂豈非女子乎?」

解憂已經走出幾步,听到後步子猛地一頓,眸子慢慢掩起,面龐略微回轉,只露出一小半,微啞的聲音不易察覺地顫了一下,「心何出此言?」

少年走上前幾步,面色雖然因方才大膽的發問掙得通紅,語氣卻慢慢鎮定了下來,「以……憂不似男子。」

只是因為,你不像男子。

解憂無奈苦笑,面對這樣完美的理由,她有什麼可說的呢?

「然。」她深吸了一口氣,澄澈的眸子注視著面前目光犀利的少年,「憂乃女子。」

說完這句話,解憂又搖了搖頭,似是想說什麼,但終是什麼也沒說,反身離開懷沙院。

少年一直到她的身影完全被外間翠色阻住,才收回目光,喃喃自語,「憂乃奇女子。」

行至哀郢院附近,解憂心緒稍平。

她相信心不是嘴碎之人,他縱然知道了自己是女子,也不會隨意向人提起。

而且那少年自己也背負著一身隱秘,難道不是麼?

普通的流民,怎會有這麼銳利的目光,怎會極通禮儀地跽坐良久,又怎會有劍衛誓死相護?

「醫憂。」

黃遙遠遠望見她,從院內迎了出來,「醫憂,主已候多時。」

「……多謝黃公。」解憂斂起袖子,施了一禮,「憂方才為院內少年煎藥,故來遲也。」

景玄立在階下,遠遠听到她向黃遙如此解釋,勾起一絲冷笑。

她說的固然是實話,但方才在懷沙院內對他愛理不理,如今反倒做出一副萬分慚愧的樣子。

解憂緩步走近,眸中含著盈盈笑意,「冢子有何事?」

景玄被她眸中笑意一怔,收去冷笑,攝了攝心神,「醫憂可知,彼少年為誰?」

「不知。」解憂搖頭,隨即補上一句,「其人自言,名為心。」

「心……」黃遙面色肅然起來,臉上的幾道溝壑顯得異常鮮明,眸色深掩,意味深長地看了景玄。

景玄點頭,「其人為公子子蘭之子,無疑。」

「公子……子蘭?即令尹子蘭?」解憂暗暗吃驚。

「子蘭無以至令尹!」

景玄拂袖,錚然一響,案上的青玉鎮紙被拂落,碎成兩截。

解憂嚇得微微一顫,隱在袖中的指甲重重刺入掌心,盡量壓著聲音相勸,「……千載忠佞,自有後人評判,冢子何必生怒?」

「醫憂所言甚是。」黃遙舒口氣,雖則景玄怒得很有道理,當年秦誘騙楚懷王入秦,屈子諫不可,幼子子蘭卻一力慫恿父王前往,終至懷王被扣押于秦,客死他鄉。

一國之君死于他地,是為楚立國八百余年來最大的恥辱。

子蘭自然也被黎庶認為罪人,不想襄王繼位,不以此為咎,反而任這無知的幼弟為令尹,子蘭厭惡屈子,又慫恿上官大夫在襄王面前進讒,終至屈子被再度流放。

從前景玄醉心文學,對于政事並未放在心上,只時時听得族叔景差說起,在襄王身邊時任大夫是何等無趣,襄王身邊的小人又是何等令人咬牙切齒。

等亡族亡國的慘痛揭開這一切的時候,他才明白叔父當時的心境,他那些愁苦的辭賦,哭得不僅是他不幸謫放的老師,也是一身之志不得舒展的苦悶。

過去有多不在乎,現在對那干毀了朝政的小人就有多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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