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心方 第七十章 名為心

作者 ︰ 印溪

景玄原本欲進懷沙院詢問昨日那名傷者的情況,但到了懷沙院才發覺,院中空無一人,他不敢擅自前去探視傷者,只得退出,在近旁尋人。

轉過院後,就看到解憂采集草藥,一時看住了,反倒忘了正事。

「此草何名?」景玄沒來由地想與她攀談幾句。

「百部草。」解憂晃了晃手中的草藥,十余條米白色的根睫相擊,泛起一種奇異的聲響,「其根多者百十連屬,如部伍然,故得名。」

這種草的根極多,最多者有數十甚至上百個相連,就像排列整齊的軍士一般。

「其性也,甘、微溫、無毒,潤肺、治疳,殺蛔蟲、寸白、蟯蟲、蠹、蛀,殺虱及蠅蠓。」解憂不顧景玄越來越驚奇的神色,將還沾著泥污的根睫握在手中,小手拈起碧葉間開著的淡綠色小花,「此草入肺經,主肅殺,其根如部伍然,其性亦如此。」

景玄眸子微閃,心中像被什麼東西撞了一下,斂眸看向她,「如憂所言,藥草如兵卒?」

「然。」解憂淡笑,眸子眯起,「兵主生殺之事,藥亦主。所異者,兵為王事,動輒伏尸百萬,流血漂杵,藥為個人事,所涉者,一命也。所同者,用藥如用兵,君臣佐使權衡,用兵如用藥,一念翻覆性命,不可不慎。」

戰爭是決定生死的事情,藥草也是。

不同之處,戰爭是為了爭王于天下,動輒死傷無數,而用藥如何,只是醫者和病患之間的事情,牽扯的不過一條人命。

相同之處,用藥就像用兵,需要衡量配合,用兵也像用藥,一念之間涉及到旁人的性命,不能不謹慎待之。

沉默,誰都不再說話。

山風掠過翠竹林,「沙沙」作響。

「淵乃今方知,何謂‘上醫醫國’之論。」景玄低聲嘆息。

解憂挑了挑眉,似乎大不贊同,唇角勾起,似笑非笑,「一心安得兩用?既為良相,不為良醫。」

景玄低眸看著她,面前之人何其詭怪的性子?

她說的每一句話,都能出乎他的意料。

一心不得兩用,一個人一生只能做好一件事。

或許她說的很對。

解憂低斂下眉,這話不僅讓景玄深思,也深深刺進了她心里。

她曾是個貪心的人,她傾慕太多。

所以前世,她花費了最好的年華去學一切想要的東西,她學成了,但沒能憑借其中任何一樣為人所知。

空有一身才情,一身襟抱,還沒來得及施展,便憾然長逝。

與她不同,她那位極決然的好友一心只用在一處,放棄了所有,遠渡重洋,年紀輕輕便達成了一生所求。

所以她今生只願做成一件事。

朝成夕死,她也毫無怨言。

解憂抬手覆上心口,勉強笑了笑,故作輕松,「……少年染有頭虱,尚賴百部草驅蟲,憂先行一步。」

「憂。」景玄叫住了她。

記憶里洞庭之畔的那個幼女,也會這樣自稱「憂」,也會這樣言不由衷地笑,也會像面前人一樣,口出驚人之語。

解憂停步,詢問的目光落在那一襲玄衣上。

「卿似一故人。」景玄快步追上她,與她並肩往懷沙院走去,「笑不由衷,眉目戚戚,似有悲也。」

「天下之大,浮生皆苦,何人不似?」解憂掩起眸子,長睫翕動,語聲低咽,「冢子唯知亡國之痛,亦知匹夫之哀乎?」

個人的悲哀在一整個時代中算不得什麼,史書上短短數十字便能訴盡一個人的一生,冰冷的文字讀不出一生的悲歡。

景玄搖頭,他從未想過。

屈子的《離騷》,抒的是遷謫之恨,但到底是因一國興亡而發。

「痛如鏤骨,哀若無期。」

解憂低眸,半張臉掩在鬢發之下,看不清神情,唯有她的聲音,令人徹骨生寒。

痛得像用刀一直鏤刻入白骨中,悲哀到似乎永無盡頭,滿溢的絕望,傾瀉而出。

「……憂曾體味?」景玄神色復雜地看著她。

面前的少年醫者不過十四五年紀,是什麼能讓她生出這種情緒?若她真是解憂……?

不可能,他並不覺得區區一族的仇恨能讓人如此絕望。

「然。」解憂抬眸,本想淡笑一下,想起方才景玄說她笑得言不由衷,索性不笑了,「前塵往事如夢,恕憂失言。」

拋下這句話,解憂匆匆步入懷沙院。

那名少年在院中焦慮地踱步,他很擔心同伴的安危,卻又不敢隨意入內探視,一個上午下來,將院中的每株山玉蘭都看了一遍。

「少年。」解憂不知怎樣稱呼他,從始至終一直如此相稱。

少年抬眸,見到解憂,黑白分明的眸子霎時點亮,小步快步上前,「醫憂,衛矛如何?」

「憂擅理傷,不擅傷後調護,兄自會在意,少年勿憂。」解憂輕輕搖頭,和聲喚他,「抽去發帶,憂將煎藥湯,為少年驅除頭虱。」

少年看著她沉默了片刻,似乎衡量著什麼,接著挪近在院落一角兀自忙碌的解憂,小聲道︰「吾名為心,年已及冠,醫憂再勿如此相稱。」

解憂手中清洗的百部根睫一下落進水中,濺起銀亮的水花。

她明澈的眸子瞪得很大,回頭看向那言之鑿鑿的少年,不禁失笑,她還以為自己已經夠顯年幼了,不想還有人比她更夸張,著實有意思。

心見她震驚之後轉為歡笑,眉頭蹙起,帶著些許惱怒,「憂為何譏笑?」

「無他。」解憂撈起水中的百部,含笑望他一眼,「憂聞,昔公子喬得道為仙,心容貌不老,大抵亦是其人。」

心霎了霎眼,他從前再沒遇到過像解憂這麼會安慰人的人,不由也笑了,「……醫憂言笑晏晏,使人忘憂。」

但隨著一襲玄衣進入懷沙院,他面上的笑意很快收去,只背過身靜默地看著解憂清洗手中的藥草。

景玄听到了兩人方才的對話,目光灼灼,落在心倔強的背影上。

「憂無暇,冢子自便。」解憂頭也不抬。

「無妨,淵有一言,留待醫憂有暇,請往哀郢院內。」留下話,景玄離開懷沙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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