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朝天子一朝凰 第四章 毀盡花容

作者 ︰ 鹿家少爺

我始終在一旁默默仰望著湛兒,兩年來一直都是這樣默默的仰視,看著他舉手投足里的冷厲與高貴。

人們丟了東西,尤其是很重要的東西時,理所當然第一反應就是要將東西找回來。穆大叔也不例外。方才他剛剛在湛兒面前丟了臉,還是在這麼重要的場合下,全大唐皇族一起見證了他的丟臉,于是接下來他非常急切地想要找回他的臉。

一輪敬酒方畢,許願池中央的舞跳到高潮,舞姬在台子上急速轉著圈,裙擺在空中蕩開,就像一朵朵盛開在璀璨煙火中的紅蓮。滿座皆是叫好聲,卻突然听得穆大叔猛地把喝酒的大碗摔到桌子上,鄙夷地冷哼一聲︰「中原人原來只會些軟塌塌的花架子,我大漠上的兒女們才是真正的舞者!」

這一席話未落,一只紅影嗖的一聲從他身側越過酒席,隨著她一個前翻穩穩落地,有清脆的鈴鐺聲響泠泠ˋ傳來。滿座朝著鈴響方向一望,竟是個紅衣的小女孩,手腕系著銀色鈴鐺,隨著身姿搖擺而發出悅耳鈴音,但細听卻是一種神秘而熟悉的空寂之感。

她單手撫胸,向湛兒行回紇禮。

夙沙王如獲至寶般大笑起來。「陛下可還記得在下的幼女,夙沙炎。」

湛兒稍稍前傾了身子看,像是在努力回憶。這時我才想起,前些年的確曾有一隊蠻族車馬進京覲見,那時從馬背上翻身躍下一位紅衣少女,只是七八歲模樣。當時因我也只是個十幾歲的小孩,父皇並不允許我搗亂,所以也只是遠遠的望了一眼。但隨著她翻身下馬而傳來的那聲清悅而悠長的鈴響,卻似乎有著某種奪人心智的神秘力量,叫人听一次就牢牢記住。

夙沙可汗揮著大手稱贊道︰「炎炎今年雖然只有十一歲,但卻繼承了我族里巫老的招魂秘術,而且,她年紀雖小,但她使的刀,連大漠里最勇猛的武士也要避讓三分!」

想來這個夙沙炎是個急性子,又是不等她爹把話說完,幾步快走,雙腳猛地發力,我還沒看清她到底在空中翻了幾個跟頭,就只見她已穩穩在許願池的舞榭中央落了地,嚇得還在轉圈的舞女們一個踉蹌險些跌進水里。

「請陛下欣賞我回紇的舞蹈吧!」回紇王大笑。

舞榭傳來飄渺鈴音,就像茫茫大漠里的駝鈴,似有黃沙吞噬一切的死亡,又似頑強行走在荒漠里的生機。紅袖蹁躚裙裾擺,竟沒想到蠻族也有如此陰柔的舞蹈。正在感慨之余,忽有一彎閃亮隨著她手腕轉動從腰間劃出,再一看,炎炎手中已憑空多出一把短彎刀。因距離太遠,我只能看出刀面反射的亮光,但可以猜想上面鐫刻著繁復的蠻族圖騰。

舞袖的曼妙間,有刀光寒寒,這是介于「舞」與「武」之間的游離境界,這樣裊娜的舞姿放到戰場上,就會立刻轉化為一場剛毅決絕的殺伐。

湛兒幼時學過幾招劍法,看得出此女刀法的精妙,從來很少夸贊人的他也忍不住稱贊︰「八十一路青偃刀竟然使得如此出神入化,炎公主果然好刀法!」

听到湛兒如此稱贊,夙沙大叔笑得合不攏嘴,為終于挽回些面子而長長松了口氣。這氣正松到一半,下座卻有個響亮的聲音響起——「天下可不止她炎公主一個人會使刀!」

湛兒微微挑起眉毛,知道這是一向頑皮好斗的五弟李瀍。

「阿瀍,胡鬧。」湛兒朝著下邊已經站起來的李瀍低斥道︰「坐下。」

我望著阿瀍笑,心想他自小習武,卻屢屢遭到湛兒反對,看到一個和自己年齡相仿的小姑娘卻能得到湛兒的褒揚,心里一定不服氣。

反觀湛兒,他的神情就不太能讓人模得清。我妄自揣測,覺得他身為大唐的帝王,自然不希望浩浩帝國在任何一個方面輸給弱小鄰國,從這個角度上講,他其實很希望有人能站出來挑戰那個舞台上獨舞的異族女孩,但卻又不能爽快地說︰「好,你上去把她好好揍一頓。」這樣顯著我們太小氣,對鄰國太不友好,何況站出來的是我大唐首屈一指的少年武將,就算勝了,傳出去別人也會說我大唐欺負人。

所以左思右量,我覺得我終于能幫上他點什麼了。這樣一想,我覺得很開心。

「我大唐軍人的刀,只用在戰場上。」我起身對著湛兒笑了笑,又轉向阿瀍,笑問︰「是不是,阿瀍?」

「清源?」湛兒疑聲輕呀,顯然是驚訝于我跑出來搗亂。

阿瀍極不情願地跺了跺腳,朝舞榭方向喊︰「宴席之上,我不能與你戰,他日相逢于戰場,我絕不輸你!」喊完才覺得舒坦些,一**坐回席子上。

我朝湛兒行君臣禮,說︰「既然我大唐與回紇交好,總不能讓回紇的炎公主一人來助興,理應我大唐也出一位公主,與炎公主共完一舞,以示我大唐的誠意。」我說完便要起身走向舞榭。

卻在剛剛起身就被一雙手緊緊扣住,只看那雙手,便可知那是我始終藏在心里的那個人。「不可以,你沒有看到麼,炎炎的刀——」我抬頭看向他的眼楮,神色里有微微惱意,低聲清清晰晰重復︰「反正不可以。」

我卻在他些微的惱意里笑開,雖然這種惱意所傳達的意思可能是「不可以,萬一你輸了那多丟人」,而不是「不可以,萬一你受傷了那怎麼辦」,但我還是自作多情的把它理解為了後者。

我說︰「陛下,清源這雙手握筆不行,握劍還湊合。」

穆大叔覺得這是個天大的煞我大唐威風的好時機,絕不能錯過,于是急忙對湛兒施壓︰「好,好,就讓這位姑娘去吧!如此才是我兩國真正的睦鄰友好!陛下為何不肯!」

湛兒蹙眉,張口想要說什麼,卻沒說出口,而是松開手。

我也就順勢站起,走下宴席。至于為什麼是走下去而不是和炎公主一樣耍個酷縱身飛下去,主要是怕還沒死在炎公主刀下就被摔成終生癱瘓。

我從宮外衛士身上抽了一把劍步進炎炎的刀陣。我懂的幾招劍法完全是從湛兒那里照貓畫虎學來的,平時嚇唬嚇唬人還可以,就覺得自己了不得。接了這小女孩幾招才,再這樣下去後果真的不得了。

好在她現在這種以巫族祭典形式為主的舞蹈以舞為上,並不是時刻攻擊,跟著她的舞步,我想,當務之急就是趁我還沒敗下陣來,要盡快找機會結束這場比舞。

可惜想想容易,行動難。

略懂劍法卻並不精通的人在戰場上往往是死得最快的那一類,因為他們自持懂一些三腳貓功夫而敢于在敵人面前拔劍,但卻因為劍法不精,想刺向敵人要害卻往往刺偏。然而世上總存在一些比較奇葩的人和事,比如此時的我和我手上的劍。

我本意只是想刺向炎炎的裘帽,挑開她的頭巾,這樣一來既沒有傷亡又能較和平的贏了本場比賽。卻不料我手上沒有準頭,這一挑偏偏就在她臉上挑出個長長的口子。

她的腳步戛然而止,瞳孔忽然放大,嫣紅的血順著她的臉頰流下來,滴到她同樣嫣紅的裙子上就瞬間消失了行跡。

在場所有人都不約而同的驚起,卻一個個掩著嘴巴不敢叫出聲音。霎間整座鵲橋宮仿佛人去樓空般寂靜。

「炎炎!」在無比的寂靜里,上座傳來的這一聲嘶啞的驚叫就顯得尤為突兀震耳。

是炎炎的爹,回紇的王。

看著女孩臉上從眉心直至唇角的一道深深的裂口,就像生生把整張臉撕成兩半,血珠子滴答滴答往下淌,我嚇得把劍一丟,軟劍撲通一聲落進許願池的池水里,波心蕩,蕩碎滿池蓮花燈的倒影。

夙沙王登時推翻面前酒桌,挺直腰背站起,滿桌山珍海味和玉器瓷器的碎片落的一地狼藉。「你毀了炎炎的容貌,我便要你償命!」

我傻傻的站在舞榭中央,鼻尖充斥著血的味道。事情絕不該是這樣的,為什麼變成這樣?!我想道一聲歉,就在剛才那一瞬間,我毀掉的何止是一個女孩的容貌,而是兩個民族的好不容易才簽下的合約。

而那個回紇的王,他剛剛說,他要我償命。

「不過是小小的劃傷罷了,朕叫大明宮里最好的藥師來調理,一定不會改變炎公主分毫美貌。」湛兒依舊是語聲淡淡,帶著專屬于帝王的從容不迫。

回紇王卻根本不理會,徑直朝我們這邊大步走來。他的大手附上炎炎的肩膀︰「這深可見骨的劍傷,你如何醫治的好,陛下?」他說最後那個「陛下」的時候,語氣中是絲毫不加掩飾的恨和挖苦。他反身一把抓住我的衣襟,將我推到舞榭邊緣,半個身子已被懸到空中,身下是深不見底的池水和萬盞蓮燈。我拼命掙扎,卻絲毫無法掰開他的手。

我的雙手掙扎的沒了力氣而垂下。心想,那幅鷓鴣雙飛圖我還沒畫好,我就這樣死了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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