佞妝 第二百一十章 暗涌(二)

作者 ︰ 玖拾陸

說著這些庶子庶女的話題,楚維琳忽然就想起了黃氏。

誰家沒幾個庶出孩子,但凡正室坐得穩穩當當,都不會過分為難庶子女,世家講究名聲,為了一個根本妨礙不到自己的孩子,損了自己的名譽,這可是虧本買賣。

黃氏的行事風格已經是特例了,她養庶女,對楚維瑢和楚維瑚也稱得上好,若不然,也不會讓楚維瑚誤以為嫡母真心疼愛她,可黃氏不養庶子,兩位姨娘無可奈何,聞老太太那兒似乎是被瞞在了鼓里。

「你看大伯娘,」楚維琳撇了撇嘴,「她對四也算上心了。」

寶蓮垂首,突然道︰「那兩位姨娘都不得寵。」

「得寵又如何?」楚維琳笑了,「瓊楠再得寵,人死了也就死了。」

何氏待楚維璉倒也關切,雖不是親生的,但如今是一樣也不虧待,反正瓊楠已死,只要楚維璉不叫旁人引上了歪路,這從小養到大的情誼,只一個孝字,就能讓楚維璉听話。

況且,何氏沒有兒子。

「女乃女乃的意思是,若三太太有個兒子,她更不會虧待九爺?」寶蓮問道。

楚維琳頷首︰「別小瞧了三伯娘,瓊楠死了,她才不會給自己添敵人。」

寶蓮抿了抿唇,心中始終有一個問題盤旋,可她問不出口。

女乃女乃是聰明人,只要她問了,很多事就是赤.luo.luo.的了。

楚維琳靜靜望著寶蓮,她看得出寶蓮內心在掙扎著什麼。可她並不願意去強硬逼迫寶蓮,雖然是主僕之名,可畢竟是十幾年情誼,便是寶蓮有秘密,那也絕不是會害了她的秘密。

一時兩人都沒有,西洋鐘敲響,楚維琳看了眼時辰,吩咐道︰「該用午飯了。」

寶蓮站在原地沒有動,長長的睫毛顫著,一雙手疊在身前。格外的謹慎。

楚維琳又催了她一遍。

寶蓮猛然抬起頭。眼眶似有些紅了,而後又快速低下了頭。

楚維琳一怔,她忽然想起常郁昀說過的話,在法雨寺的塔林里。寶蓮與那老嫗時是哭了的。若那老嫗是善綰。她會和寶蓮說些什麼?

深深思忖一番,楚維琳甚至把自己想成了善綰,楚府里的事情。尤其是三房的事情,善綰應該從錢媽媽那里听了不少,善綰會知道和桂滿娘長得七八分相像的六姑娘,也會知道這姑娘身邊的丫鬟們。

若她是善綰,在那一刻,她會與寶蓮說什麼?說了什麼會讓寶蓮難過地哭出來?

楚維琳直直看向寶蓮,從她的角度正好能看見寶蓮嘴唇邊上的那一顆黑痣,她緊緊皺了眉頭,而後,幾乎就是一瞬間,一個念頭劃過腦海,驚得她背後一涼。

寶蓮是孤兒,若善綰說的是寶蓮的身世呢……

再加上剛剛的那一席話,寶蓮似乎是極其在乎庶出子女的事情的。

楚維琳倒吸了一口涼氣,一把握住了寶蓮的手,道︰「你是不是想問,若桂姨娘死的時候有個女兒,那孩子能不能活下來?」

寶蓮的眼楮倏然瞪大,有些難以置信地看著楚維琳,她緊緊咬著下唇,眼淚沒有忍住簌簌落了下來。

見她如此反應,楚維琳也就明白了,她嘆息了一口氣,搖著頭道︰「你不該信她,不該信善綰的。桂姨娘沒有生養過,這毋庸置疑。」

「可是……」寶蓮說了兩個字,一下子又頓住了,只是今日話已經說到了這里,還有什麼可以吞吞吐吐的,她吸了吸鼻子,道,「薛媽媽那時不是和老太太這麼說過嗎?‘要不是清楚六太太的出身,只怕要當成是她的女兒了’,這不就是說,桂姨娘有過女兒嗎?」。

楚維琳一怔,她也記得這句話,那是薛媽媽和章老太太開誠布公坦白舊事時說過的話,那時屋里只有章老太太、薛媽媽和她三個人,渝媽媽又守了外頭,寶蓮怎麼會知道?

似乎,那時在窗邊瞧見過一個身影,只是再尋時就不見了,莫非……

「你那時在屋外偷听?我看到的那個人是你?」楚維琳問道。

寶蓮緩緩點了點頭。

「若真有個女兒,便是夭折了,也會有排行,會上族譜的,以曾祖母、祖父對桂姨娘的喜愛,便是孩子沒了,都不會抹殺掉她的名字。況且,那時候祖母一心要為自己洗刷罪名,又怎麼會去動桂姨娘的孩子?從頭到尾,桂姨娘沒有生過女兒。」楚維琳道。

寶蓮愣住了,眼淚順著臉龐落下,她沒有去擦,而是細細思考著楚維琳的話。

楚維琳沒有去打攪寶蓮,寶蓮需要一些時間來想明白。

過了一炷香的工夫,寶蓮雖然沒有繼續哭,但整個人很壓抑,她慢慢跪下,低聲道︰「那時在塔林里,奴婢原本是不信她的,但那老嫗很清楚府中的事情,她說,夏月當年是被迫頂罪的,薛媽媽良心不安,怕桂姨娘的女兒也活不了命,便想辦法送出了府。直到錢媽媽進府之後,才曉得有這麼一個女兒存在,錢媽媽她們為了讓老太太難堪、讓楚府難堪,便想方設法去找那個女兒。只是過了這麼多年,等好不容易找到的時候,那個女兒已經倒在了路邊,懷中的孩子也被一個路過的婦人抱走了。她,善綰她說得太像了,她說那是一個下雪天,是景德七年的元月里,奴婢、奴婢就是在那個時候被娘撿到的。奴婢不想信她的,但……」

「為了弄明白祖父身邊是不是曾經有過一個桂姨娘,你引我去試了薛媽媽?」楚維琳壓著心中情緒,問了一句。

「是……」寶蓮聲音喑啞,整個人都有些發抖。「是正好有了這麼一個機會,女乃女乃去找三姑女乃女乃的路上,正巧**女乃身邊的彩玉和向媽媽提起了‘滿娘’,女乃女乃讓奴婢跟上去,向媽媽其實也不知道什麼的,可奴婢是鬼迷了心竅,不想錯過機會,奴婢稟女乃女乃的那些關于滿娘的事情,全是從善綰那里听來的。」

楚維琳長長嘆了一口氣,那些舊事一樣樣串聯起來。其實答案就是那麼簡單。

她知道了滿娘的存在。逼出了薛媽媽的真心話,而那些話全讓寶蓮在後窗那里偷听了去,卻因為薛媽媽那不清不楚的一句話,讓本來還懷疑善綰的寶蓮一下子了。

寶蓮跟了她那麼久。楚維琳知道寶蓮的性格。伶俐聰慧之余。寶蓮還有一些虛榮,這也不是什麼天大的毛病,可一旦寶蓮有了那樣的認知。她的心態就會一點點失衡。

若那些是真的,那寶蓮就不該僅僅是一個丫鬟了,她是楚府的表姑娘,就算她母親是庶女,但以楚證賦對桂姨娘的喜愛,這個庶女的一生能夠走出一條陽關道來,嫁去普通官宦人家做嫡妻,那還是下嫁了。

在這樣的心態影響下,寶蓮會選擇出府也是情理之中的。

「那你為何還是回來了?」楚維琳問她,她一直覺得,回府之後的寶蓮做事更加謹慎穩妥,沒有心浮氣躁的樣子了。

寶蓮撅著嘴,把淚水又逼了回去︰「奴婢在家的那段日子,娘一直在說女乃女乃小時候的事情,奴婢的命是娘救回來的,不想讓她失望。那時女乃女乃正好要出閣了,娘一直放心不下,所以……奴婢也想日日能見到女乃女乃,她們都說,女乃女乃和桂姨娘像極了,奴婢就想,看著女乃女乃,是不是也就能看到奴婢的外祖母,和奴婢的親娘了……」

楚維琳嗓子一澀,胸口發悶,眼中已經含淚。

她的腦海之中全是江氏。

她會這般思念江氏,甚至常常和寶蓮回憶江氏在的日子,那寶蓮也一樣會去想,想她的親生母親。

寶蓮誤以為她是滿娘的外孫女,她看著楚府的幾個姑娘時,心中更多的是羨慕和失落,她以為她原本也能擁有這樣錦衣玉食的生活,而並非做一個丫鬟,但同時,她對楚維琳的感情會越發復雜,在從小一塊長大的楚維琳身上,她甚至寄托了對母親、對桂姨娘的思念,她從未見過她們,卻能夠從楚維琳的容顏里見到她們的樣子。

那些情緒壓榨之下,寶蓮在楚府的那些日子極其不開心,直到隨著楚維琳來到常府之後,才一點點調整過來。

寶蓮抬起手背去擦滑落的淚水,但淚水越落越多,根本擦不盡,她幾乎是掩面哭了起來。

楚維琳本就想哭,叫寶蓮一招,也忍不住哭了。

她想,她真的明白了很多事情。

前世,寶蓮一定也被誤導了吧,寶蓮一邊羨慕她,一邊恨著楚家,又極盡全力地護著她。

前世,寶蓮從沒有說過常郁昀一丁半點好話,楚維琳痛苦時,寶蓮一直都勸她忘記常郁昀,不要迷了自己的心神,只因為寶蓮在常郁昀身上看到了另一個楚證賦,心中再是愛慕又如何,楚證賦護不住滿娘,常郁昀護不住楚維琳。

前世,寶蓮瘋狂地打听挖掘著常府里的黑暗,幫著楚維琳讓常家步步走向滅亡,只因為寶蓮不想看她吃苦,滿娘當年死得太早,寶蓮是通過楚維琳的手上演了一場自己心目中的復仇。

前世,楚維琳死在地牢里,可她不知道寶蓮去了哪里,現在想來,寶蓮恐怕是會選擇自盡的。

幾個深呼吸,楚維琳努力穩住了心緒,問了最後一個問題︰「我胸口的黑痣,為什麼禮國公府上會以為是五的?」

寶蓮如被雷擊一般仰起頭來,一雙淚眸愕然望著楚維琳,喃喃道︰「是錢媽媽。」

「你告訴她的?」楚維琳又問。

寶蓮緊緊攥緊了拳頭,咽嗚著道︰「是奴婢失言了。」

除了周媽媽那兒的利錢,這是寶蓮做過的唯一一樣後悔莫及的事情。

那日遇見了錢媽媽,四下無人,錢媽媽問她︰「薛媽媽死了,你該信我們說的話了吧?」

寶蓮一听這些事情,心里就有些煩悶,只能沉默不語。

錢媽媽卻又道︰「你與我說一樁六姑娘的事情吧。你總不想我把你的身份告訴六姑娘吧?」

若是說穿了,她要怎麼面對姑娘!

心慌之余,寶蓮想起那日法雨寺中情境,腦袋一片空白,低低念了一聲「黑痣」。

錢媽媽笑了,指著她的手︰「左胸口有黑痣?」

寶蓮一下子跳了起來,這才發現她的右手本能一般放在了左胸口上,她一個勁地搖頭︰「才沒有的事。」

錢媽媽已了然在心,見遠處有人過來,便先走了。

寶蓮愣在原地,許久不能動彈。

這件事,她不敢和任何人提,事後錢媽媽那里也沒出什麼妖蛾子,她以為一切都了,哪知道後來會有禮國公府這麼一樁事情。

那時寶蓮已經出府了,在外頭,只听說了楚維琛私自出府、私相授受,又有了楚維琛絞發證清白,直到回府之後,才曉得楚維琛絞頭發是因為「黑痣」,寶蓮心慌不已,但這些事情她不敢告訴楚維琳,更不敢把錢媽媽供出來。

她埋在了心底,禮國公府的事情已經了,她不用把舊事都翻出來,就好像她的身世,也一並埋了,不用再提了。

寶蓮瞞了很久,直到這一刻,才全盤托出。

哭得久了,氣息有些喘,寶蓮斷斷續續道︰「奴婢、奴婢也說不清楚,為什麼會、會善綰的話,明明那就是一個從沒有見過的老婦人,就因為她的幾句話,奴婢就亂了心智了,現在想來,奴婢真的好傻,為什麼要信她,為什麼要信她!為什麼不好好問一問女乃女乃!奴婢是秦媽媽養活的,為什麼要信別人!」

寶蓮伏地痛哭,這是她心中的怨心中的恨,她恨錢媽媽恨善綰,更恨她自己。

是她親手毀了比主僕更深的情誼,是她錯了。

楚維琳抬起頭望著窗外,卻不能阻止眼淚落下來,很多事情說透了之後,便回不去了。

寶槿提著食盒進來,見屋里狀況,一下子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楚維琳沖她笑了笑,擦了擦淚水,道︰「擺桌吧,讓流玉端水進來。」

寶槿呆呆點了頭。

寶蓮淨了面,便退了出去,她雙眼紅腫,根本瞞不過人。

鄧平家的瞧見了,上來問道︰「姑娘這是怎麼了?惹女乃女乃生氣了?」(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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