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身 第五章

作者 ︰ 謝璃

第二章

範君易是清醒的。

他確知這一點。有很長一段時間,他睜眼形同昏聵,行路如在夢游;可這一次不同,他彷佛躺在寂靜的深海一隅,徹底酣眠了一頓,把體內積存的酒精一點一滴蒸散了,像過了一世紀,他終于蘇醒。

沒有宿醉的頭痛,也沒有顛倒扭曲的視界,頭頂上方那盞亮燦燦的水晶燈串正照耀著他,他能辨認出那是客廳上方的天花板景致,他甚至嗔聞到食物正在烹煮的香郁氣味,引逗著他的空月復作出反應;只是,為何他的手腳無法跟隨意志動彈?莫非身體不堪他長期苛待,終于出了狀況?

他試著挺直頸項,撐起上半身,朝前方直視,再往左右張望、下方探看,驟然目睹的異象讓他頓時傻眼,不禁懷疑自己的腦袋根本還泡在酒缸里。

他竟是坐在一張藤椅上,被綁縛住了,四肢分別被粗麻繩牢牢固定在扶手和椅腳上,綁縛他的人還貼心地在腰後和臀下適切地塞了數個軟墊,避免坐臥過久而肌肉僵硬。

怎麼回事?有人在他的私人宅邸綁架了他?為什麼?

實在大惑不解,範君易一面尋思,一面扭動手腕腳踝,繩索摩擦皮膚的真切感不容質疑,仔細觀察,纏繞的方式並不專業,繞出了一只厚厚的甜甜圈,且未留旋轉空隙,使下狠勁打了死結,難以蠻力掙月兌。

他張口騰清喉嚨,嘗試發聲叫喊,因久未使用,只擠出粗啞難辨的喉音。

再揚聲喊一次,嗓音擴展開了,卻不聞動靜。隔了一分鐘左右,他听見了清脆的踱步聲,從廚房的位置起始,慢慢朝他的所在地移動。

循聲望去,一名鬈發如瀑的年輕女子手持托盤,從容走近他;她彎腰將托盤小心放在茶幾上,然後站定,張大一雙圓眼俯望著他。

一對上眼,範君易狠狠嚇了一跳,上方那張熟悉得令他心悸的容顏,就這樣清晰呈現,真實不虛。他屈起拇指掐進掌心,痛感立生,說明女子並非他無中生有的幻影。但理智告訴他絕無可能,失去的不可能復返,他深層的痛苦起因于太清楚這一點,不酩酊大醉,無從解憂。

女子殷切觀察他的氣色,忽然問︰「你醒啦?腦袋還疼嗎?」她指了指他的後腦杓。

且慢,女子一出聲,清朗直率的聲嗓迥異于記憶中的細女敕嬌柔,且她一動作,微細的肢體語言並不符合印象;再一瞧,女子五官雖神似伊人,但仔細端詳,每個細部就有了些微差異,輪廓重迭了約莫八成;再往下一掃,顯而易見的區分就出現了。女子身著合身柔軟的棉質上衣,突顯出豐滿秀挺的上圍,而伊人縴瘦單薄,終究不是同一個人啊。

範君易心里有了底,整個容色冰冷下來。「你是誰?在我家做什麼?」

女子並未回答,仍然很認真地在審察他的狀況,還在他周邊繞行了一圈,站定後,伸手模索按壓他的後腦杓,問︰「這里疼嗎?」

一股輕微鈍痛果真隨之出現,他怒甩頭,「別踫!你到底做了什麼?」

女子「啊」了一聲,微露歉疚,「真對不起,第二次砸你時我沒能拿捏力道,可能重了點,不過真沒辦法,我有事得出門一趟,你得躺久一點。」

「第二次?」範君易呆了呆,這女人果然是宵小之徒,竟侵門踏戶對他施暴,可惜了那副端正模樣,想必是被奸人慫恿,擔任共犯。

念頭一起,他警覺地豎耳張目,環視四周。

這小區防衛竟如此松懈,任憑陌生人進出他的屋檐下而不盤查,他當初反對在郊區置產不是沒有原因的。

「唔,」女子點頭,「你以前一定身強體壯,酒喝得這麼厲害,挨第一下躺了二十分鐘就醒了,我拿你沒辦法,只好再讓你受疼一下。怎麼樣?還疼嗎?如果疼的話,我買了止痛藥,可以讓你服用。」

越听越驚異。這女子為何能淡定若此地形容犯行?範君易沉聲道︰「你想要什麼?」

「啊?」

「你想要什麼?這里剛裝潢好不久,沒放什麼貴重物品,我的皮夾里也沒習慣放太多現鈔,你們如果要大量現金,就得拿我的提款卡到銀行提領,我可以告訴你密碼。我雖然目睹了你的相貌,但只要你們肯放了我,我不會報警的。」

女子凝神听完,大致理解了範君易的意思,尷尬地眨了眨眼,搖頭,「噢,你弄錯了,我不是壞人吶,而且也沒有「你們」,就我一個人。」

「……哦?不是壞人?那我坐在這張椅子上是作夢嗎?」

「不是說過了麼?我拿你沒辦法,你要是肯好好听我說話,就不用這樣了。」女子解釋完,隨手執起托盤上的一杯茶,遞到範君易唇畔,「喝下去吧。這茶醒酒又養肝,對身體有好處。」

藥茶香隨著熱氣竄進範君易鼻孔,他雖口干舌燥,然而滿月復疑雲讓他不敢輕舉妄動,淨是瞪著女子不動。

「喝下去就放了你。」女子看出他的心思,提出條件。

沒有選擇余地,範君易繃著臉,就著杯緣一口一口喝下;茶液清香的甘甜潤澤過他灼熱的口腔和喉頭,如同久旱逢甘霖,他未停歇,喝到一滴不留。

「還想要麼?」女子問。

得不到響應,女子主動將空杯斟滿,雙手捧著杯身讓他順利喝完。

「比酒好喝多了吧?」女子滿意地笑。

「可以放開我了嗎?」範君易提醒她。

「好啊,不過要再等一下。」

女子轉身離開,消失了一會。不久,她提著一個工具包模樣的東西出現,解開暗扣,取出一件皮制小包,迅速展開,小包隨即呈矩形攤平在茶幾上,上面依序陳列了各式各樣的金屬工具,計有數把專業剪刀、剃刀、推刀、奇形怪狀的發梳、發夾、毛刷……

範君易見狀,又是一陣駭異,他不明所以地瞪著女子,「你又想做什麼?」

「替你整理一下。听說你頂著這副造型很久了,再下去要變成街友了。」

她取出折迭細小的塑料罩袍,用力一甩呈斗蓬狀攤開,不由分說朝範君易身上覆蓋,在頸項上系個活結固定。

「我沒有同意你在我身上動手腳,不許踫我一根頭發!」範君易感到說不出的荒謬,兩眼似要噴出怒火,厲聲喝止。

「我也沒有同意你對我動手動腳,你還不是做了。」她淡淡瞟了男人一眼,旋即又消失了。這次是朝不同方向,她到浴室弄了條熱毛巾,折成條狀,覆在他胡須茂密生長的部位,女子顯然懂得先以蒸氣軟化胡根。

「我根本不認識你,何時對你動手動腳了?」濕熱的毛巾覆在臉上,一陣舒坦,範君易放棄掙扎,針對女子的語病詰問。

「忘了嗎?」女子咬著唇若有所思,面頰浮現一抹淺紅,「忘了也好,有些事的確不該記得太清楚。」

「你到底是誰?」听得一頭霧水,再度追問。

女子繼續從工具包取出刮胡膏,利落地在男人兩側面腮涂抹。

「你希望我是誰我就是誰。」女子答非所問,從茶幾上選了一把嶄新的刮胡刀,傾著腰,扶著男人的下巴,左右測量下刀角度,再仔細順著毛發刮除。

女子的答案乍听鬧著玩,卻又似曾听聞,只是範君易一時想不起來。情況不明,女子分明在耍著他玩,想想又動了肝火,反唇道︰「你希望我希望你是誰?」

「都可以,我沒有意見,方佳年你覺得怎樣?」

渾身一凜,範君易久久無法作聲。

無言中,女子嫻熟地為他刮完落腮胡,拭淨泡沬,抹上須後水,「很抱歉,我喜歡柑橘香味的,如果你不習慣,我可以替你換別種。」

「……你認識佳年?」

「不認識。不過我知道她在你心中佔了很重要的位置。」

範君易一听,失去耐性,「別在我面前故弄玄虛,你來這里的目的是什麼?」

「……」女子靜靜看著他。「我是來這里工作的。」

「我不記得曾雇請你上門。」

「是範老太太。」

「……我女乃女乃?」範君易依稀記得老太太的助手劉小姐上門照看過他幾次,清醒時他數度下逐客令,讓劉小姐尷尬萬分,難道老太太因此換了個人?

女子不再應聲,轉身抽出一把剪刀和一把扁梳,環視一遍眼前毛發蓬亂的男性頭顱,稍加思索,以長夾固定住表層頭發,開始進行剪發行動。

因為近在咫尺,女子身上獨有的氣息逼進範君易鼻腔,那不是他熟悉的體香,女子真真切切是另一個人。

絕望的事實引發胸腔一陣幾近痙攣的抽痛,範君易忍不住看向女子。

女子表情凝肅,雙目清亮,唇微張,像衛星一樣左右繞走,刀起發落,一絲不苟地逐層修剪,發絲逐漸布滿了罩袍、地板,範君易的耳根和頸部開始感到久違的涼意。

女子下手不見猶豫,分明是個熟手。她換了把電推剪,順著頭形曲線做細節的微調,扶正他的臉龐,左瞧右看,重復修剪,三番兩次後,終于定案。

她輕快地用毛刷清除發屑,不知不覺咧嘴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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