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流大同湖 興土木母子籌議

作者 ︰ 凌之仁

……田虹已不復為往日的田虹,她已然變做了一只黃鶴,卻又影影綽綽,在空中翩翩地飛去。危高岩先是飲著愛情的瓊漿,忽而瓶中變了醋味;再喝時,又成了烈烈的恨水。他惱怒地摔了瓶子,一鶴沖天,朝著那影子追去,翅膀卻是那樣的沉重。忽然,地面追來切切的呼喚,那麼尖利,又那麼哀婉。危高岩一分神,「嘩」一聲折了雙翮,摔回地面。那人兒又跌跌撞撞地奔來,一把摟住他的腰,椎心泣血地哭——定楮看時,卻是大秀。危高岩又是沮喪,又是憤懣,扳住她的肩膀,掀翻在地,不由分說地動作起來。

……醒來,危高岩羞慚地發覺,他竟自跑了馬。

危高岩重重地太息一聲︰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徒落得悲傷無限!轉而又想,韓大秀真是個婉順純良的好人,只是,圓鑿方枘,頻道不合……唉,未必果如老人所言,前世的孽緣應在了我兩人的身上?唉唉,那廂是抱恨終天,這廂是愧怍難言……

正是在這種落寞失意的心境之中,危高岩不知怎麼遛到了蘆灣小學。誰想,曾經那麼溫馨的所在,今日迎接他的卻是闃無人跡的冷清,蓬頭蒿、鼠曲草和牛筋草們相約而來,糾糾纏纏,冷清中更透出幾許荒涼……

「危老師,您回了?」

循聲望去,是焦桃該,一身勞動的打扮——想是懂事的孩子幫家長到大田里搶了規劃剛剛回轉。危高岩忽然一驚,連忙問道︰「桃該,高中,你升了嗎?」

焦桃該苦笑了一下︰「起先,還是有些麻煩,後來……總算是涉險過關。彭校長真是一個好人哪!」

「那是。」危高岩答著,心里忽爾一動︰該去看看彭校長啊!

才回到那架窩棚,槐樹背後就閃出個人影。「嘿,楊雄剛!」

楊雄剛卻不動,只拿目光周周遭遭地遛了一圈,驚訝地問︰「這,真是你家?」危高岩臉一紅,顧左右而言他︰「我說難怪,一早起,那只蘆花母雞就直挓毛,原來是要會情郎。」楊雄剛就笑︰「這張油嘴,怎不叫雞屎糊住?」

屋里歇下,楊雄剛抑不住心勁,得意起來︰「嗨,我的事——成了!」

「……?」

「路透社準確消息︰開學,我就要到同中報到了。」就變了湖南腔,「同中是一個廣闊的天地,到那里是可以大有作為的。」

危高岩一慌,心想︰那麼,我的事呢?——不行,就沖這個,也得趕緊去看彭校長!

楊雄剛屋頂壁面地又瞟了一遍,大咧咧地說︰「老同學,這華棟是得改造一下了。唉,也難怪,陋室焉能盛得下地委的千金?」

危高岩的嘴丫一下子撕到了耳根。原以為包得密不透風,誰想這小子卻早已通明透亮;而且,自己都是臨了才知曉田家的根底,他怎麼就了如指掌?看來,這書山有路他不走,學海無涯忙回頭的人也自有所長,小覷不得。幸好,自己跟韓大秀的過來往曲他無由探悉,否則……

回味著楊雄剛觀察窩棚時那奚落的目光,一個計劃在危高岩的心坎里形成了。從大同中學回來以後,危高岩就跟母親談出了自己的想法。原以為母親會叫難的,哪曉得危婆婆竟欣然應允。母子兩人商定︰等「雙搶」歇氣後就破土動工。

那時,鄉下的房子大多以木列子為骨架,七八柱至十二三柱不等,上以木板穿枋;架柱越多,進深越長,所以,如果誰家被人驚嘆「哎呀,十三柱落地」,那可是了不得的榮耀。房子周遭和柱子之間用g柴、蘆棍或麻秸扎成,外壁多以蘆席來包裝;強些的人家則用土窯燒制的二五八砌牆——外壁砌單牆,柱間砌掛牆。屋頂多用蒿草苫面;如果是瓦面,則一律是布瓦摞扣,渾似一楞楞踫倒的多米諾骨牌。危高岩的蝸居別說砌牆,那是連木列子都沒有的——這確是等而下之斯為下矣的東西了。謝發高曾經乜著眼盯住那密匝匝地杵到地皮上的柴棍,熱情地夸了一句︰「萬柱落地呀!」惹得蘆灣人笑話了好久。現如今,危家四壁用以遮羞的蘆席,因了風雨的剝蝕,已然這里麻麻褐褐,那里斑斑點點,且已朽腐變質。頂上的蒿草,更由日曬夜露,雨打風吹,霜浸雪蝕,早已蒼黑一片,形象委瑣到不堪。金童配玉女,虼蚤配臭蟲。與之相映成趣的是我們早已覿面的那棵歪脖子古槐,樹皮暗褐、枯裂,正面裂開的那段女人形的豁口,更是赫然在目,尺蠖、天牛和螞蟻們正忙忙碌碌地在那里扮家家呢。歪脖子仿佛上天生就的童騃,長到兩米多高,再不肯循規蹈矩,一路斜殺開去,虯龍樣屈曲盤旋,或金猴探海,或醉劍挑月,或倒掛金鉤……。每臨風伯光顧,葉子們便簌簌有聲,如泣如訴,分明一個末路英雄在低低地傾述著它的蒼涼……

再來瞻仰它的內部裝修吧——

干泥鞔在柴壁上,隔不遠就漫漶出一塊霉斑,鼻涕蟲信筆涂下的乳膠狀的粘液,更抹得齷齪不堪;還間或呲開幾道不規則的罅隙,直比那分層設色地形圖上的河流更其彎曲,卻另自透出絲絲瘴氣。房頂上枯黃的蒿草,氤氳著團團死氣,偏又並不識相地挑下片片蒿葉,參差不齊,早已被灶煙燻得黑黑,臃腫成那一條條黑毛蟲,人頭皮,使那本來就矮塌的房頂更其矮塌,你哪怕多瞅上一眼,它都要凶狠地壓迫過來,讓你驚悸于那打壓老鼠的活天塌,再不干脆就是兜頭蓋下的棺頂……

總而言之,統而言之,它的狹小、低矮、潮濕和窳敗,你是怎麼形容都不為過。

好吧,那就把它掃進歷史的垃圾堆吧!在危高岩的意思上,這個蝸居叫他危家窩囊了幾十年,現在自己成立了,這個人再丟不起;再,可憐的老娘住它住了一輩子,臨了,總該要住一住瓦房吧!危婆婆的意思更加明晰︰兒子眼看要圓全了,這種房子嫁姑娘倒也罷了,接媳婦那是實在說不過去;而尤其,叫她住慣了高梁大棟的好兒媳低頭進門坎,出門把人笑,公主落難,那實在太委屈于她了。

俗話說︰吃不窮,喝不窮,算計不來一世窮。危婆婆錙銖必較,也算是精于算計了;何況,人家不窮吃,不窮喝,牙縫卡得緊緊的。她的食譜,常常便由著地米菜、馬齒莧、荸薺、野韭、茨菰們來充任;她的衣飾,便由著老棉大布來敷衍。不消說,她開著雞**銀行,她做著養豬里手,她還是蔬菜行家。所不妙哉,有時候,這些個兼職,就給當了尾巴一鍬鏟掉。好在是,韭菜割了,又生一茬;冬瓜板了,蘿卜上陣。不是說,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麼?而自從傍上了韓家的粗大腿,人文環境改善了許多,就連之前從來不肯光顧的救濟也來親就于她了。所以吶,幾年下來,她那骯髒的手帕里裹著的分量是加得重了。

而危高岩呢,兩年前工資也漲到了二十四塊。到荊州去進修,帶薪,還可以報銷車馬費。而消費方面,早餐三分錢一個饅頭,就著米湯、幾根榨菜,喝下去舒舒服服的;有時候橫下心來,再花兩分錢的巨款來一碗稀飯,那就更有面子了。午餐、晚餐,五分錢的飯,五分錢的菜,還帶葷咧。跟田虹浪漫了兩年,人家田虹一直倒貼著。這麼的,兩年下來,也有了三百多的攢頭。再說,危鳳蘭、危菊蘭就像龔運枝說的那樣,有油水喜歡跟娘屋里拖。她們的丈夫也還通月兌,並且認定,他們的小舅子必將前程錦繡,這窮蹙的時日不幫上一把,以後想幫恐怕也佔不上人家的眼角了。

面貌變不變,關鍵在路線;路線要正確,面貌得改變。跟好些大隊一樣,蘆灣壘了一眼土窯,燒制二五八的青磚。板磚、曬坯、進窯、燒窯、濕窯、出磚以及燒窯的柴禾,全都由那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工分來包干,反正羊毛出在羊身上,大不了把那分值搓得越來越苗條而已——也就是說,成本為零;這麼的,大隊只需支付從外地請來的窯師傅的酬勞。不足的是,蘆灣請的這窯師傅是個夾生貨。你想想,師傅夾生,燒出的磚能有個不夾生的道理麼?說好的青磚,結果卻是橙紅一片,最成熟的也就是豬肝色。可是,這又何妨呢?又不是什麼百年大計,鬧得好說不定過幾年就要翻蓋。不唯不妨,而且更妙︰那窯師傅的酬勞不就可以打折扣了麼?磚,大隊再以最低的價錢賣給本的村民。可惜,土窯燒不出機瓦,布瓦又已經淘汰,只好用一角三一塊的價錢到大同磚瓦廠去購買——有面子的人家,單價還可以只花到一角二或者一角二分五。

作為配套措施,大隊又出台了一項惠民政策︰蓋房時所用的人工無需東家付酬,全由工分買單——大工一天十二分,小工一天十分。只這活路甚重,東家可以招待一日三餐;至于那菜肴的檔次,就由東家的家底和大方的程度來講話了。

做檁子、梁柁、門窗、望板等所需的木料,莊戶人家這個現成,不是問題。

摳門了一輩子的危婆婆和摳門了小半輩子的危高岩匡算來匡算去,最後終于覺得是差不多了。只這招待人工的盤嚼是一個具有彈性的指標,母子倆在規格的問題上獲得了高度的一致︰被人輕視了幾十年,這次干大事業,總不能叫別人背地里罵你不厚道。沒有行市有比市,別人騎馬我騎驢,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危高岩還是怕那盤嚼的張力太大,準備金可能不足以敷用,所以在向支部打了報告(意在獲取人工支持)之後,他走了一趟黃家口和鄭道湖,請姐夫們來拍板。(不是早就拍板了嗎?)那做姐夫的怎麼可能說你快結婚了,房子就不要做了?當然只能贊成。——好,這板可是你們拍的!到時候,缺口出現了,拍板者焉能月兌得了干系?所以,這一著,叫名是對姐夫們的極大尊重,實際上卻是準備拉贊助。八路的,狡猾狡猾的。

危婆婆的心底里還有一個敞亮的預斷︰他們家這麼一項大興土木的工程,必將吸引另一個投資方。這麼說並不是說危婆婆心術有什麼問題,居然算計起自己未過門的兒媳,而是依著她對韓大秀的了解——這也正是危婆婆疼媳婦勝過疼姑娘的因由之所在。

規模計劃是兩間。反正人口不多,他危高岩不久就要到抓頭溝去公干,滿打滿算才一個半人,做那麼張致做什麼呢?(事實是三間他危家也做不起)就這麼一個小小不然的兩間,危高岩居然還一本正經地畫了一張圖紙,交給掌脈師傅,也就是房屋建築總工程師。掌脈師傅掌脈了一輩子,從來不用圖紙,接過危高岩的草圖後,假模假樣地看了一通,心里還是感嘆了一聲︰讀了書究竟不一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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