亂世七書之卻月 51、失落的話別 (上卷完)

作者 ︰ 導彈熊

48、星斗滿天眨眼,恍如偷窺。

郭旭眼看著傳令船劃到一艘大船背面去拋錨了,他能想象那些兄弟們怎樣擠眉弄眼,怎樣徒勞的豎起耳朵。

眼楮適應暗夜後,能看到孫俏的臉。

她在仰頭看著星星。

他們兩個無聲地坐了好久,最後是郭旭首先開口了︰

「孫姑娘為什麼這麼晚了還不睡?」

小俏看著天空中亮閃閃的北斗星。她這一夜千轉百回的心思,隨意說出來哪一樣,都會嚇壞這個無辜的小伙子。挑來揀去,不說最好,臨了只能完璧歸趙︰

「那你為什麼這麼晚了不睡?」

「明天就要分兵,幾個弟兄在我船上喝酒,鬧得很晚。」

「喝酒了才該早點睡,為什麼要來找我?」

這回輪到郭旭為難了。他本來就不善言辭,一茶壺餃子,煮了大半夜,現在一個都倒不出來。憋了半天,最後艱難地說了一句大實話︰

「我怕明天以後就再也見不到你了。」

長這麼大,小俏第一次听到有男子向她說這樣的話。

落難前,她曾經設想過哪一天在哪里會有哪樣的少年郎向她表白,但就是不曾想到在遠離家鄉的河岸上,在漫天星斗之下,在一個粗糙而善良的青年軍官身邊,听到這樣一句簡單卻意味萬千的話。

如果自己還是一個冰清玉潔的處子之身,沒有經歷過那麼慘痛的生離死別,沒有看過那麼多凶殘猥瑣的男人,她會因為第一次听到這句話而暈抖。但現在,她心頭只是略略閃過一道波紋,很快就平靜如古井。

「見不到不見得是壞事。」

郭旭是第一次跟女孩子說自己的心事,結果第一簇小火焰就遭遇一盆冷水,舌頭頓時被凍住,局促得連手都不知道放哪里好。煎熬了半天,吐出一句︰

「我想見到你!」

意思已經非常清楚了。

小俏側過臉看著郭旭,四目相接瞬間,郭旭慌張地低下頭,雙手毫無意義地擰著干干的披風下擺,好像冷汗都流到那里去了。

這個男人知道自己曾經被阿薄干糟踐過,還懷過她的胎,親眼看見過自己最不堪的樣子,為什麼還會喜歡自己?

既然他已經最委婉地直白了,那我也不必再躲閃。看著滿天各不相干的星星,恍如自言自語︰

「我的這條命,是郭隊主救的。我一個草民家的落難女子,無親無故,沒錢沒勢,郭隊主要是強取,我也沒有辦法。是既然郭隊主願意先談,我也就實話實說。我被阿薄干搶去,身子已經破了髒了,郭隊主少年得志,前途似海,無論是打到關中,還是班師回到江東,都以百里挑一地選漂亮清白的良家女子,何必沒來由地撿我這樣的殘花敗柳!」

每句話都像刀子割郭旭的心。

在他的同齡伙伴中,他是最晚熟的一個。3歲的時候,母親就去世了,他從小在鐵匠爐邊混,身邊機會沒有女孩子。從軍後弟兄們晚上瞎聊,他才現自己是為數不多的幾個童男子。菜蟲很不平,決定帶他去**開荒。郭旭暈乎乎地進了滿是脂粉味的房子,暈乎乎地上了綿軟的床,暈乎乎地被扒光,暈乎乎地被引導進去,暈乎乎地釋放了20年的積蓄,暈乎乎地被掏空身上所有的錢。那個跟他短暫*的**時候對菜蟲說你那個兄弟果真是個雛鳥,木頭做的雛鳥。

這個失敗的開端帶來了糟糕的結果,它沒能讓這個單純的小伙子現女人的美。是一個臭當兵的,身在軍營,東征西討,除了**,哪有機會遇到好女人呢?

那天抱起小俏的瞬間,郭旭好像被神點撥了一下。他完全不了解這個女孩子,但那張蒼白面孔上兩彎長長的睫毛,就像兩把鐮刀,把他的心割去了。那天晚上,他站在船上,用心听從小俏船上傳來的若隱若現的歌聲,覺得自己听到了天上來的聲音。他大致能听懂歌詞,對歌詞里的「公子」,竟然隱隱生出一絲醋意。不知道是何方公子,能讓這個女孩子這麼掛念。他也知道這個女孩子已經不是完璧,但他的意識里完全沒有用完璧與否來挑剔女孩子,只知道如果你的心告訴你喜歡一個人,那你整個人就不要對抗,老老實實去喜歡好了。

是滔滔江水九曲回腸,最後只滲出一滴水︰

「我根本沒想那麼多!」

小俏不忍心再壓迫這個老實巴交的男孩子,又不想讓他覺得自己動心了。她已經看出來郭旭很善良,沒有許多老兵身上的痞氣。但她不知道自己下一步會怎樣,更不願意和劉裕的人有太深的糾葛。

而且,雖然家道突變,漂泊淪徙,她內心深處想要的丈夫縱然不能和父親比肩,至少也要是文武雙全的。眼前這個青年軍官,壯碩高大有余,優雅不足;憨厚善良有余,文采為零。她還不能想象和一個不識字的丈夫怎樣共度余生。

是轉念一想,明天就分手了。劉裕已經說了,打下關中,她以留在長安。只要熬過這一夜,自己就要和這個男子分道揚鑣了,而且這個人就要投入生死叵測的戰場,何必讓他今夜這麼不快呢?

「你以前是做什麼的?」

郭旭終于到了自己的主場。小俏驚奇地現,這個悶葫蘆說起打鐵,竟然瞬間就變成了一個話癆。

說著說著,就說到了爺爺女乃女乃。郭旭自己沒有得到過愛情,也就無所謂失去愛情。他現在只是在愛情的院門外徘徊,還不知道這所深深庭院里到底有怎樣曲徑通幽的悲歡。但是他內心有一道傷口,那是爺爺屢次講起女乃女乃時泣不成聲的樣子。郭旭在完全不知道情為何物的時候,就有一個念頭,那就是我將來要是有一個心上人,就絕不失去她,絕不承受爺爺承受的這種悲苦。

「這次打下關中,我要把爺爺女乃女乃和爹媽遷葬回來。我們這代北府兵,就是要讓天下太平,不再有妻離子散家破人亡的事情再生。我要是有個女人,我就讓她舒舒服服地過,不愁吃不愁穿,更不會大著肚子逃亡。」

小俏的眼淚無聲地流下來。

她身邊原來也是一個苦命的孤兒。

不知道哪個女人會成為他的妻子,過上不愁吃穿不流亡的生活。

回頭看了一眼,現郭旭眼楮里亮晶晶的噙滿淚水。

伸手抓起披風一角,款款為他擦干。

手被郭旭下意識地抓住了。

小俏告訴自己趕緊把手抽回來,但手沒有用力。它靜靜地蜷縮在郭旭溫暖的大手里。

小俏手如柔荑,見者*。

郭旭把這只手捧到鼻子下面,輕輕地嗅。

終于難以自抑,在那個透著暗香的手背上熱熱地吻了一下。

那只手終于緩慢而堅定地抽走了,如同一個仙子覺得已經在人間逗留過久。

郭旭的魂也被抽走了。

留下一個貧窮而枯萎的軀殼。

郭旭閉上眼楮,仰天長嘆一聲,他覺得自己在這個陌生的戰場上,已經一敗涂地了。

不過也該知足了。

進兵關中,太尉雖然自信,但戰場上的勝負,有時候殆天數非人力。就算贏了,從來沒人說過贏家不死人。誰都說不好哪一刀哪一箭,就把一個剛剛還活蹦亂跳的人帶走了。

既然自己吉凶難料,那還有什麼資格要求更多?

他已經見了自己想見的人,說了自己想說的話,還能親吻自己沒想到能親吻到的手。如果活下來,這一夜足夠重溫一輩子了;如果丟了性命,那至少死前最後一次攥在手里的是一只美麗的手。

是這個女孩子怎麼辦?

小俏不想讓郭旭太過傷感,尤其不想讓他因為自己而傷感。

「等關中打下了,你娶了漂亮姑娘,以找我來給她做嫁衣。我會在長安開一家綢布店。我想那里的人們很多年看不到宮廷里的衣服樣式,一下子回到大晉朝版圖,一定想穿得和南朝貴族一樣,我很熟悉這種樣式,以做出來賣,生意一定很好的。」

話音剛落,就驚覺自己說漏嘴了,她想郭旭會立刻警惕地追問︰

「你怎麼會熟悉宮里服裝的樣式?」

是她過分高估了郭旭的敏感程度。他沉浸在自己的失落里,听到小俏說要給自己的新娘子做嫁衣,更是難受,根本沒有注意到後來的破綻。

「姑娘不要再說了。」

看著郭旭落寞悲涼的表情,小俏也覺得自己有點心狠。反正他想听的自己不能說,自己說的只能刺傷他。一時無語,兩個人都陷入沉默。

小俏下意識地用手指梳理頭,一股絲糾纏在一起,用力一梳,扯下好幾根,疼得低低叫了一聲。

郭旭趕緊轉過身來︰

「怎麼了?」

心疼無從掩飾,滿滿地從眼楮里流出來。

小俏心一動,不敢直視︰

「我的梳子丟在阿薄干大營里了,前不著村後不著店,也沒處買去。這幾天只能用指頭梳,頭糾結在一起了。」

郭旭略略舒了口氣︰

「都怪我們粗心,其實軍營里是有梳子的,我讓他們明天給你送去一把。胭脂之類沒有,只好委屈你素顏幾天。」

而後小心地綴了一句︰

「你素顏就很好看了。」

小俏雖然沒想拿這個男人當情郎,但听到這句話,還是無比受用。沒想到更受用的還在後頭。郭旭目光閃閃地說︰

「等打進長安,我到秦國**里專門給你找一把上好的玳瑁梳子!」

一股暖流從小俏心頭涌過。

但願這個男孩子找到稱心如意的好姑娘。

這個姑娘肯定不是我。

居然有一點微微的傷感。

現在,趁著今夜還沒有被失落完全淹沒,讓它結束吧。

她不想讓郭旭一點覺都不睡,更不想讓郭旭沉湎太深,于是輕輕地拽了拽他的披風︰

「時候不早了,都回去歇息吧。」

郭旭毫無睡意,但是他不能讓小俏熬一夜,慌忙站起來,沖著河面吹了一聲口哨。

小船慢悠悠地拐了過來,好像士兵們不明白這樣的話別居然終有一別。

河面的風比岸上大,郭旭坐在小俏身邊。小俏的頭吹拂在他臉上,癢癢的。

他多麼希望就這樣順流而下,永遠都不要上岸。

一個懷春的青年軍官,剛剛喜歡上一個女孩子,就要和她遠離。

而她除了無意中的青絲吹拂,什麼都沒給他。

殘酷的夜色里,流淌著一條黑暗的河流。

——————————上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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