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色的血匯成一條線,無聲的順著他的手腕滴落下來。他卻沒皺眉,也沒喊疼,只是把手中的紫杉木盒翻轉過來,找到那個暗刻著「凌」字的凹痕,把腕間流下的血滴,精準的落到那個位置。
其實他這個動作是多余的,因為無論血滴是否落在那個暗刻,這光滑又堅固的盒子都會把血引向那個刻字的角落,讓所有的血都匯入那個字里。
直到血把「凌」字注滿,睚欣便移開了手腕,把盒子平放在地上。
血的顏色,襯著紫杉木盒,仿佛在盒子的角落上用血玉雕琢出了一個字。
凌。
睚欣抬頭,天上無風,懸浮一朵火紅色的雲。
他伏去,輕輕一扣木盒表面,再一扣是兩響動,接著是盒子出「 」的一聲,頓了頓,又是兩聲同樣的響聲。
只見,那只方才還光滑無比,又沒有任何開口的盒子,突然朝著四面一散,從中彈出一個橫向下凹把手。
此時,風陌也已經湊上前來看,畢竟他原本就打算逼睚欣打開這個盒子。
君遷子不知何時已經來到風陌身側,扇子一轉將他攔住,勸道︰「盒子都開了,你有什麼好擔心的,又不急在這一時。」
風陌一頓,略作掙扎才算暫且作罷。
珞殷一臉莫名的隨著睚欣一起蹲到那木盒面前,就听他說︰
「世人皆以為三尺青峰乃是劍長,卻不知真正的名劍各有長短。」
他把手扣上那個凹槽,打開盒蓋。
盒里鋪滿了黑色的菱形花紋錦布,中央隱約見半抹虹光。
錦是上好的冰蠶錦,再好的錦都不及所襯之物的半絲光華。
睚欣撥開黑色錦布,露出一柄歸鞘的劍。
劍鞘如水,色如龍泉,日夜淬成。
但是,這劍卻不長。
「這是凌雲無雙,只有二尺八。」
睚欣把劍雙手托給珞殷。
珞殷雙手接劍。左手執鞘,右手握柄,手腕微震。
龍吟長嘯,御劍離鞘,猶如鷙鳥展翼。
從這柄劍被鑄出,再到愚俸帝時封藏,已是經過千年之久,卻是光華不減。
劍身無光,通體為青,俯視觀其劍身,好似仰望凌雲崇山,僅僅用看便會望而生畏。
「不愧是凌雲無雙。」
風陌看著出鞘寶劍,感嘆了一聲,頗有幾分勢在必得。
君遷子搖了搖扇子,沖睚欣招了招手︰「兵器也送了,話也說了,我們去找個好地方繼續看吧?」
睚欣有些好笑地看了君遷子一眼,便把紫杉木盒重新關好,拿著盒子,灑月兌一躍,上了房頂,與君遷子一起繼續作壁上觀。
風陌與珞殷再次開打,卻與之前完全不同。
之前風陌是在試招,並未出招,像是指點一個人招數,所以慢慢來,也沒有變招,這次他看見凌雲出鞘,卻是在一個小鬼手里,而不是自己手里,實在是折損了他的面子。
風陌抬手,上百個無相拳出,加上無形功,人轉瞬換了十幾個方位。
所有的拳他都是用最散的方法打出去的,目的是讓珞殷上下左右乃至頭頂都沒有地方以避讓。珞殷如果想擋前面,就必然避不了後面。若他蹲來,多少以躲過一些高處的拳,用劍的人都知道,蹲是大忌,劍刃根本施展不開。
百招過後,校場中央揚起一片塵土。
待塵土散盡,三人才看清中央。
珞殷還在原地,單手執劍,臂上又多了些新傷,卻破了這一回合的百招,用的卻是——跪式。
「跪式?」
風陌是第一次見人跪著用劍的。若說跪比蹲好,恐怕還是得看劍,而這凌雲劍,偏偏就比其他的劍要短。
特殊的劍與特殊的劍式,這天下間只有一種以跪著施展出的劍法。
「菱寒六式。」
風陌一字一字的從牙縫里擠出了這四個字,仿佛用盡了全身的氣力。
菱寒六式是天下第一劍法。
是當今天武林天下第一所用的劍法。
也是他唯一敵不過的那個老頭所用的劍法。
「你跟江雪門是什麼關系?」風陌問。
「毫無關系。」珞殷平靜的道。
風陌一愣,又問︰「你跟姓寒的老頭子是師徒?」
珞殷搖頭︰「我沒有師父。」
「……」
風陌難以置信的听著他說的話。再抬眼,卻見珞殷接罷這回合,沒有再等下一回合,而是朝著他起了個劍招,轉著劍花就過來了。
劍和樹枝最大的區別就是速度,因為形狀更銳利,便以用得更快。
珞殷劍招到的時候,風陌已經上了半空,又從空中打下數十個無相拳,待落了地,又是同樣數招。
無形功移位後,繼續放無相拳,反反復復,連續打了數十組。
珞殷這次沒躲,因為他躲不掉。
拳來自四面八方,有些打頭有些襲腿,他破了上式,就要挨下式,組合連擊沒破,就會中一組。第一招破了,就會中第二下。顧此失彼,好不麻煩。
而這無相拳第一下是破皮,第二下就是血肉,然後是骨頭。
傷骨見風之後,如果再挨一下,那骨頭就算是廢了。
珞殷一次破不了五層,只能破三層,每一招要挨兩下,五層以上只要中了,就會打在骨頭上。
珞殷听到自己渾身上下的骨骼都在抗議,胸口的肋骨也向下凹陷,疼得入命。
無相拳風陌,的確不愧是天下第二,根本不能贏——珞殷正這麼想著,就听遠處傳來一道清冽的聲音。
「你知道凌雲劍為何號稱天下無雙麼?」
聲音略做一頓,伴著一道利刃破空的聲音襲向打在一處的風陌與珞殷。
風陌听見背後有聲音,主動讓了一步,躲開來。
珞殷卻沒讓,因為他已經沒有余力讓。
他憑著本能抬起了空出的左手,伸向空中。
「因為它本就是一雙。」
清冽的聲音似笑非笑,直道。
「凌雲劍,凌雙劍——才是凌雲無雙!」
珞殷放下手,現自己左手里也多了一柄與右手同樣模樣、同樣長度的青色寶劍。他再一轉劍柄,便看見左手劍柄一邊有個凌字一邊是個雙字,右手則是凌與雲字。
珞殷本來站著已經要費盡全力,但是在接到兩柄劍之後,突然明白了剛才手中,不……是身體上的違和感是怎麼回事。
風陌見狀,已知不能再留半分情面。手起再度出招,這次他不留任何余力,而是出全力。
四相八方,十六分位,無形功位走無形,面面俱到。
四拳疊四掌,掌掌透心,拳拳奪命。
拳隨掌至,掌隨形走。
這全部加起來,就已經是兩千多種變化。
珞殷開始還能接招,後來根本毫無招架之,或者說,他一開始就落盡下風,沒有任何招架之力,否則他也不會渾身是傷,骨裂無數。
珞殷的血,順著他的傷口滴落下來,在他腳邊匯成一灘。
他的腳黏在自己的血液里,退一步也是血,進一步還是。
數丈之內,都是他的血。
他腦海里卻沒有想到血,而是覺得餓。
就像一年多前的他,在路上被野獸咬了一口,只好把剩下的銀子拿去治了傷。
等傷好了,身體卻更弱,身無分文的躺在破廟里,餓了整整三天。
沒有人路過,也沒有好心人會來接濟流民。乞丐都在城里,因為亂世流寇多,大家都怕死,還不如躲在城里,有州兵保護。
珞殷記得自己是爬著進了龍泉城,進城後又爬了一段就再也動不了了,靠在路邊昏了過去。
過了很久,他才被人踢醒。
踢人的家伙長得很胖,又有些怕髒,邊露著嫌棄表情,邊丟給了他幾個包子,說︰「這是早上店里賣剩下的東西,是我做的。」然後,這個胖廚子問他,要不要來客棧廚房幫他打雜,吃飯管飽。第二天他就去客棧門口求掌櫃,留了下來。在客棧里,他經常被罵,還被掌櫃敲腦袋。但是,過了一個月,掌櫃給了他地方住。客棧周圍有很多街坊鄰居,大家都吵吵鬧鬧,喜歡管人閑事,卻不會覺得誰呆就欺負誰,不會看乞丐就打,看見流民會給件衣裳……都是些面惡心善的好人。
他在這里輸了,那些好人就會死。
何況,還有睚欣借給他的劍。
他不想他們死,不想睚欣死,也不想辜負武神之劍。
「一式。」
如鋼勝鋼,如鐵削鐵。
「二式。」
劍花漫天,勁風陣陣,破開雲霄,切入血骨。
「三式。四式。」
雙劍亂舞,單劍狂掃。
「……五式……」
珞殷听見自己的聲音,短短兩字,卻是兀長。
五式之後是什麼,他突然想不起來了……
「……菱寒六式這種劍法,說是只有六式,其實有三萬六千種變化……」
一個干淨的聲音鑽進珞殷耳中,喚回他早已經痛得模糊的神智。
其他人又說了些什麼他都已經听不到了,唯獨听清了一個詞。
六式。
六式就是六式。
一、二、三、四、五、六。
這個節奏他記得,他記得……
記的如此深刻,即便忘了一切,也忘不了這個節奏。
菱寒六式,最終式絕對不能用,因為它太快,太沉,太冷。
只有行至陌路盡頭,看不見來生,看不到過往,才能孤注一擲。
因為這一式劍法太過倨傲,也太過孤獨。
原本佔盡上風的風陌突然動作一滯,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便見一道劍影朝著自己的面門襲來,無相拳出,卻對不上任何劍,劍風割開他的頸項,不深不淺,再是一道刺入他的肩膀,不重不輕。接著是一記橫切,不痛不癢,卻是血流無數。
六丈六。
這是菱寒六式的絕對殺招之域。
風陌腳下無形功走,卻上不了天,他用盡一切辦法想逃離那個劍圈,卻出不去。
一式霸道,宛如刀。
二式犀利,不見血。
三式為雙,四式為離。
五式見終曲,雪落無痕,孤寒奪命……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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