珞殷走到床榻一頭坐下,打算仔細聆听一段很長的敘述,等了一陣都沒听到下文,便抬頭一瞥。
只見睚欣也走到床榻另一頭坐下,伸腿踩著地上那個紫衫盒子,沒有開口。
大約是知曉自己問了什麼沉重的往事,珞殷便也不做催促,目光落在那個紫衫盒子刻的字上,著呆,靜靜的等著。
這一等,就是一盞茶的時間。
四周靜寂無聲,又是夜晚,微弱的火光偶爾晃動,催人入眠。
珞殷忍不住打個哈欠,忍不住在心底嘀咕︰剛才是誰說君子坦蕩蕩隨便問來著。不過,他是個好人,也不知道催,就這麼又等了一陣,哈欠連打了好幾個。
四周靜得要命,他自然是困得不行,想說要不干脆別問了,便抬頭順著踩在木盒上的那只腳往上看。
此時那只腳的確沒有動過,腳的主人卻早已經無聲的變換了姿勢,仰面擺著個大字,雙眸緊閉,胸口規律起伏,顯然已經睡著很久。
珞殷緊了緊拳頭,登時就又想揍人了。
看睚欣睡得這麼沉,他卻覺得火往上竄,走上去就抽被褥。
「去稻草堆睡!」
「不去。」
睚欣流著口水翻了個身,雖然沒睜眼到是嘴角一揚,也伸手拽住被褥。
接著二人又開始互搶。
一邊拉過去,一頭拽回來。
起初四、五個來回,還算比較安靜。
畢竟一個是在裝睡,一個是暗自咬牙。
各自拉扯了幾個來回後,相互都沒佔到便宜,想使詐放手害對方摔出去,卻偏偏那麼巧一起松了手,又再度各拉一頭同時用力。
被褥時而被兩人同時丟上半空中,時而又落下來。
最後一個忍不住坐起身來,撲上前來。
另一個兩步踩上床板,湊上去。
眉眼瞪眉眼,鼻子對鼻子,互揪著衣襟,一起開口︰
「你這人講不講理?」
話音一落,都是一愣,接著又同時開口。
「你擾人清夢還說人不講理?」
「信不信我再揍你的臉?」
「那是我讓你!」
「明明是你輸了!」
「要再讓你?」
「是你輸!」
「那是讓你!」
「是輸了!」
「是讓你!」
「是輸!」
「是讓!」
「輸!」
「讓!」
「輸!」
「讓!」
……
兩人相互揪著衣襟,一個扯臉,一個揪頭,正吵得不開交的時候,忽然默契的一頓,一個朝左,另一個朝右跨了一步,同時抬起頭。
只見他們兩個原本站的上方突兀地出現了一卷棉被,兩個枕頭,一前一後從空中掉了下來,砸在床板上,順便還揚起了不小的灰塵。
珞殷長大了嘴,已經忘記正在掐睚欣脖子的動作。
「鬧鬼了不成?」珞殷四下張望。
這是今天第三次看見有東西憑空出現又掉下來,開始是木盒子,然後是雞腿和酒,現在是被褥和枕頭……連續生了三次,他已經不再懷疑是自己眼花。
柴房木門依舊鎖得好好的,整間房又只有這麼一眼能望得過來的大小,連個屏風都沒有,甚至窗戶都被木柵欄封死,只做透風之用。屋子除了床榻只有稻草,根本沒有櫃子以藏人,自然不能藏被褥和枕頭。
睚欣到是趁著他震驚的時候,把自己衣襟從他手里救回來,氣定神閑的嘲笑了珞殷一聲。
「少見多怪。」
他話音一落,又一個東西出現在他頭頂,噗通一下落下來。
好在他靈巧慣了,反應甚快,身子往旁邊一側,堪堪躲過那個落下的東西。
珞殷聞聲低頭,二人一起去看砸在床榻上的那個東西。
一個滿臉是莫名其妙,一個則眯起了眼。
睚欣似笑非笑的眯著眼楮,多少看起來有些不悅。他伸出兩指,將掉在床榻上的那個東西拎起來,露出了有些嫌棄的眼神,直接丟給了珞殷。
珞殷接過來一看,現是一只不足半掌的撥浪小鼓,手腕一轉便會出清脆的響聲,很是精致。他拿著小鼓左右晃了幾遍也沒覺出什麼怪異的地方,臉上很是不解,便望著睚欣。
睚欣則看著他玩得開心,忍不住笑道︰「那是三歲小孩才喜歡的玩意。」
「呃,我不是喜歡玩,我是想以送給臨街的小孩們……」珞殷面上有些窘迫急忙解釋,解釋了一半又覺得有哪里不對,急忙改口︰「……我是想知道為什麼東西會憑空出現,又偏偏是這幾樣東西?」
睚欣彎起唇角看著他,似笑非笑,指尖一點自己,一點珞殷,最後點被褥和撥浪鼓,聲音里頗有幾分無奈,道︰「有人說你我不如三歲小孩,為搶個被褥打成這樣,極其幼稚。」
珞殷一愣。一時有些反應不過來,跟著睚欣的手指順序瞥了一周,只見到四周還是只有稻草和亂成一堆的床榻,除了還傻兮兮的拿著個撥浪鼓在晃悠的自己和笑的開心的睚欣外,屋子里的確再沒有其他東西,他想了想才開口︰「你的意思是這屋子里除你、我之外,還有第三個人?」
「不是三,是十。」
「哎?!」
珞殷大吃驚,上下端詳,卻除了自己與睚欣什麼人也沒看到,何況這小小的柴房怎麼能塞得進十個人還不露餡兒?
正當他想繼續追問,卻听見柴房的門被捶得咚咚作響,掌櫃的聲音從門外傳了進來︰
「珞殷,快開門。」
珞殷從氣窗一瞥天色,感覺將亮未亮,肯定不到上工的時間。他與睚欣對視一眼,對方卻使了個眼色,以只有屋內兩人能听到的極輕的聲音道︰「這下麻煩了。」
「怎麼了?」珞殷急忙開口,他沒故意壓低聲音,為的既是問掌櫃,也這個專惹麻煩的飛賊。
「芙風鏢局的人說丟了東西,要徹查我們客棧,包括柴房。」
「果然。」
掌櫃和睚欣一前一後說的話,讓珞殷頓覺得自己背後涼,一股寒氣直竄上腦門,有些僵硬的轉過頭看著睚欣。
睚欣卻是一彎唇角,滿臉似笑非笑,道︰「人算不如天算。」
「什麼意思?」珞殷愈加不解。
「據我所知,芙風鏢局那一行人里沒有這麼聰明人,能想到我在這里的,天下間不超過三人。」
睚欣話音一落,腳尖挑起杉木盒,塞進了珞殷的被褥里,順手把地上的那套自己身上揪下來的水色衣裳一卷一裹,塞進了稻草堆下,抓了幾把稻草撒在上面遮了個嚴實,一閃身躲到了門後,隱了氣息,示意珞殷小心應對。
珞殷嘆了口氣,邊想藏在門後這種事真的能行麼,邊從懷里掏出銅鑰匙,無奈開門。
柴房門剛開一條縫隙,臉上帶著刀疤的總鏢頭便大掌揮開門,珞殷則卻被另一股力道往右後方一帶,沿著門邊緣轉了半圈,朝著門板一靠,不知道怎麼的身體轉到門後。
整個過程顯得極其自然,「自然」也就被那總鏢頭用蠻力拍開的門板迎面給砸了個正中。珞殷痛呼一聲,捂住被砸中的面部,那總鏢頭也看到門後還有人,急忙拉住門板,順手還把將他從門後揪了出來。
這麼一折騰,最先進來的總鏢頭和後面的那幾個鏢師都無暇去注意門板不能全開的小問題,而是看著捂著鼻子有些痛苦的站在旁邊的珞殷。
說來也巧,珞殷這一開一退一砸一拉的動作之後,恰巧停在以擋住門板與幾位鏢師的視線的位置,若不是一切來得如此快又順其自然,珞殷都要懷疑這是否是藏在門後那人所算計的。
被總鏢頭撥開到一旁的掌櫃看珞殷憐,急忙拍了拍他的肩膀,讓他不要跟貴客爭執,珞殷點點頭,也沒打算爭執什麼,只是捂著鼻子。
搜人的只進來了總鏢頭和其余兩位鏢師,柴房不大,四下一掃,便能覽遍每個角落。床榻又亂又窄,被褥也掀了起來,根本不能藏得了什麼。到是幾人忌憚床下會藏著東西,彎腰細細查看了一番,見空無一物才彼此點頭,便順序退出柴房。
珞殷剛想松一口氣,去見那總鏢頭突然折返回來,一指剛掉下來的那卷心被褥,問︰「你一個人住柴房?」
見珞殷點頭,他便繼續問︰「那為何會有兩床被褥和兩個枕頭?」
總鏢頭的口吻跟他的滿布刀疤的臉相似,低沉沙啞頗有些駭人。
好歹珞殷想了想,隨口答︰「要入冬了,此地濕寒,需要就多備一床被褥。」他本來覺得自己是個不會撒謊的人,沒想到一連串謊根本不需要過腦便順暢的說了出來,說完之後他又在腦袋里直罵了自己近墨者黑,身後卻被一只有些抖的手拽了三下。
「濕寒?」總鏢頭略思考了一下,繼續問︰「你不是本地人?」
這次不等珞殷開口,那邊杵著的掌櫃便湊上來說︰「這孩子是去年路邊撿回來的,沒錢吃飯在破廟里餓了好幾天,我看他背井離鄉挺憐的,就留下了。」
總鏢頭點點頭,便不再追問。當珞殷又正要松口氣,那總鏢頭卻再度突然開口問他︰「你一人睡兩個枕頭?」
珞殷一愣,想找個理由,卻又一時想不出來。不如說他剛才那麼順暢的撒了個關于被褥的謊才比較奇怪,說不出話才是他的本來模樣。
總鏢頭看他傻了,當即覺得他有問題,抬手準備抓人。
掌櫃看他呆了,卻是認為他愣慣了,急忙往他面前一站,開口幫腔道︰「這孩子人老實,街坊鄰居都喜歡他,這枕頭八成是送的。」
珞殷雖然呆,但是不傻,和著掌櫃的話急忙點頭。
「那他怎麼自己不答話?」總鏢頭半信半疑,臉色也沉了幾分。
掌櫃點頭哈腰,道︰「總鏢頭您行走江湖慣了,他一個小孩子沒見識過您這大俠的氣勢,給嚇著了唄?是吧?珞殷?」說著,掌櫃拐了還在呆的珞殷幾下,珞殷也忙跟掌櫃一起點頭哈腰。
總鏢頭似乎沒打算就這麼相信,又問︰「我們追那飛賊的時候,你是不是恰好在門口掃地?」
珞殷點頭,解釋道︰「秋天落葉多,掌櫃說門口是店里的門面,我每天早中晚都會各掃一次。」
「哦……」總鏢頭將信將疑的頷下首,又回身瞄了這房間一圈,確定沒有地方以藏人,才大手一揮,道︰「走,繼續搜其他地方。」
目送掌櫃帶著其他鏢師跟著那鏢頭一起往廚房那邊去了,珞殷才小心的關門上鎖,而身後那只手一直在顫顫抖抖的拽他的衣裳。
珞殷模著還在疼的鼻子,轉身便看見睚欣正憋笑憋得渾身直顫。
「笑吧你。」
這門剛剛關好,他便忍不住捧著肚子蹲下去,無聲的大笑起來。
過了好一陣他終于笑夠了,才抬起頭,看見珞殷正捂著鼻子又瞪著他,便捧著有些岔氣的肚子直起身,抬手拍了對方一下,掛著似笑非笑的面孔,寬慰道︰「你放心,撞得其實比較輕,不會腫的。」
「不是這個問題!」珞殷哭笑不得,「東西明明就是他們偷來的,為什麼還要大張旗鼓的搜客棧?江湖上的人是不是都這麼無法無天?」說完,卻看睚欣又在一瞬不瞬的盯著自己,像是又看見什麼有趣的玩意,被看得心底直毛,小聲道︰「你這眼神,比那個總鏢頭的臉還怕……」
睚欣眸光一轉卻道︰「的確怕,一個鏢頭哪能如此聰明。」話音剛落,就見他看著珞殷的眼底多了幾分驚訝,幾分疑惑,問他︰「你真的相信是芙風樓偷了那盒子?」
像是要加幾分篤定,珞殷點著頭︰
「信。」
「我說的話你也信?」
珞殷搖頭︰「只信真話。」
「你如何分辨哪些是真的?」
「想一想就能知道。」說罷,珞殷又補了一句︰「你若只說真話,那我就不用費心思分辨了……」說著,他點頭,像是肯定自己說的話般再補一句︰「有些話分辨起來十分費勁。」
睚欣一時無話,直盯著他,腦袋里轉了數十個念頭。卻見珞殷突然側臉皺眉,似乎在專注的听什麼聲音,自己也只好提起內力去听。
「他們搜得響動真大啊,看來其他客人是沒法休息了……」
珞殷開口,睚欣點點頭,剛想附和一句,卻又察覺不對,頗為疑惑的盯著他,問︰「你如何能听清樓上生的響動?」
客棧造成一個井字形,大門朝南,北面是柴房、廚房與馬廄,兩側自然是三層高的數十間客房。北面距離東西兩面自是隔得較遠,上下也不算直接相接。就連睚欣要听樓上的響動,都要靠內力過耳脈,而珞殷卻能這麼簡單就听見兩邊樓上的響動,著實讓人覺得奇怪。
「我也不知道,能天生耳力好?」他偏著頭繼續听著,像是思考明白了什麼,問睚欣︰「我不以去官府告芙風樓個擾民罪?」
正說著,就听見客棧大門被捶得咚咚作響。
「快開門!我們是官差!」
珞殷的臉色瞬間一沉,瞥著眼睚欣,問︰「沒這麼巧吧?」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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