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見母親怒氣沖沖的臉色，我慌忙放了手，站起陪笑道，
娘，您怎麼來這兒了？您是……
楊慕青也忙起身施禮，只說了句「太夫人萬安」，沒敢抬頭。母親瞅她一眼，並不搭理，只冷笑道，
她都來得，我有什麼來不得？我來看看我那好兒子在忙什麼！
我一時模不準母親來意，又見她言語不慈，不敢隨便答言，剛要陪笑過去攙她，卻听母親對楊慕青道，
我房里有幾個花樣子要勞煩如夫人給描一描，不如請如夫人先去我房里吧，我跟我兒子有正事要商量。
母親客氣的口氣里透著威嚴和冷淡，楊慕青略一遲疑，答應了一聲起身看了看我，才出門離去。我這才連忙過去攙住母親笑道，
娘，什麼事啊，您還親自過來了？先坐，我給您倒好茶來！
不想母親掙出手臂順手就在我肩上打了一巴掌，罵道，
狗改不了吃屎的熊玩意兒！我看你媳婦就不該跟你回來，回來這才幾天，你就把個月子里的人凶出病來了！原來是為了躲這兒跟小妾熱乎吶？你……你們也能吃喝得下去！
母親誤會了我，我不禁急道，
誰跟她……是她自己來的！我是警告她……什麼？您說惠兒怎麼了？病了？
可不病了麼？肚子疼得厲害，頭痛胸悶，都請回春堂來看過了，你在這兒有女人粘乎著，當然不知道了！
聞言我拔腿欲走，卻被母親一把拽住道，
你先別走，這會兒著急了？早干啥去了！她已經喝了藥睡下了，飯也沒吃。這月子里哪有這麼養的！你到底是想咋樣啊熊孩子，你不是盼著兒媳婦回來麼？回來了你又不當啥了？可不能這麼干啊……你，你說說是為啥凶她成那樣？
惠兒是好些了？不疼了麼？
我只在擔憂著惠兒，並沒有理會母親的問話。只听母親道，
又扎針又喂藥的，總算是好了。人仰馬翻一上午喲……兒媳婦難受，自是啥也沒說，她屋里的那幾個人也說不明白，去找我的時候只說就听見你嚷嚷了，還砸東西，我說讓她們去找你回來，她們說你發了火，叫都叫不住。你這到底是為啥呀！
我低了頭，只道，
也沒什麼，就是……為了給孩子起名，話趕話的就……
母親皺眉看我片刻，問道，
那起了個啥名字？
還沒起。
母親點點頭道，
小孫兒說話就滿月了，還不知道叫啥。叫我我也該不樂意了，你這當爺的是咋回事兒？你不是挺會起的麼？你看「友珪」，還有那……算了……三兒啊，你可收收心思好生待她吧！
——我在揪扯般的身體疼痛中開始後悔，很後悔。為什麼要說那些話呢？不是早已經把那些傷痛包裹起來了麼？不是剛剛與他重歸柔情蜜意了麼？我梳理著這匪夷所思好像根本不屬于我的一上午，找來找去，找到了那個不經意很偶然的話頭。
楊慕青問名字的時候說過因為喜愛拿不定主意才耽擱了起名的話，這句客套話，雖然當時的我並沒當回事，可在心里也在不知不覺地贊同，也是存了這樣的希望吧。當听他說還沒想過兒子的名字，希望也就在那時候一落千丈了。如果沒有既是私子又在長子之位的友珪，如果沒有過他曾經寵溺的那個賤婦的未生子，如果他告訴我正在給兒子尋思個好名字而不是還沒想過，也許他對那兩個孩子的喜愛還不會像迷藥一般讓我頓時失去了心智。嫉妒也罷，怨恨也罷，霎時就讓我忘了他一直以來以我的愧疚掛念和擔憂，忘了他對我不離不舍的照顧，忘了他讓我跟他好一輩子的期盼，忘了那心底里從未丟掉的情愛或許根本受不了揭開傷疤的疼痛。
母親來了，一連聲地叫請醫來。我不知道雁羽跟她說了什麼，她一邊安慰我，一邊在罵她兒子。他從這屋里摔門而去後在干什麼？他那麼生氣，好像比我更不願觸及那些事，他是恨不能那些都沒發生過吧，更希望我也如他所想，可是他沒料到我還會拿那些向他突然發難……唉，枷鎖鎖住了從前，還要繼續鎖到將來麼？
疼痛漸息，我在暈暈沉沉中睡去。夢里全是孤單冰冷，我哭了。我听到了他的呼喚，卻找不到人在何方。當我終于在緊迫的喘息中看到了那張焦急關切的臉龐，已經淚濕滿面。他的臉離我很近，淚水正被他撫去，他的聲音低沉而溫暖︰
惠兒，醒了麼？做惡夢了，還是肚子疼？別哭了啊，最傷身子……
那個讓我最不能釋懷的男人依然在我面前，我再也抑制不住心頭的翻涌，伸出雙臂一下子環抱住他的頭頸。他詫異了一下，目光略略閃動，繼而俯下來緊緊貼在我的臉頰上，兩個人就這樣交頸相擁……
——我听到惠兒在我耳畔輕聲道，
是我不好，我不該說那些話，不該跟你使性子，夫君還生氣麼？
那依戀的纏繞和怯怯的話語霎時就融化了我。惠兒終是那個讓我最放不下，永遠讓我心里滿是柔軟的女人。百感涌來，我也悄聲對惠兒道，
生氣啊，氣我自己，自打同州遇見你，就說要好好照顧你，可我老是做不到，老是……說話不算數，還讓你……也怨不得你不信我了，惠兒……你不在家的時候，我每天都想你，總擔心你會出意外，只有給你寫了信才稍微安心點兒。沒想到還是出了意外，我當時就恨不得將秦賊大卸八塊！你和孩子總算是活下來了，能讓你們好起來我掏心掏肺也願意……你不知道，我多喜歡咱們的兒子，六年了惠兒，他才是我最盼著的！從一成親，我就盼著他，真的。你不信我，我不能怨你，還是我……
惠兒輕輕搖頭，嘆道，
夫君，我們做個約定吧。我和你，只記得以前的好，那些不好的，就都扔了罷，從現在重新開始……我，還願意相信夫君，夫君可願意一直疼愛我麼？
我抬起頭，看著她的眼楮，這個已深深長在我命里的女人啊。歷經劫難的我和她，再也沒有比此刻更加心意相通，情愛相惜。我慢慢地對她道，
惠兒，放心，我再也不丟開你了，你也不丟開我，再也不分離。我……對天對地，山崩河斷……再不負你，這樣起誓，行嗎？
她眼中閃著淚光，卻釋然嬌笑。片刻又凝望著我道，
我許君萬斛柔情，君許我，一世恩愛。
再不必說什麼，我鄭重點頭，與惠兒再次緊緊擁在一起……
晚間吃飯的時候，我跟惠兒說給我兩天時間，什麼也不干專來琢磨兒子的名字，定要起個好名來。惠兒想了想，卻道，
夫君先不必急在這幾天。我想過了，不是一直說要謝敬先生麼？犒賞謝禮雖不能少，卻也過于尋常，這可是救命之恩。敬先生也快回來了，不如就請他給兒子取個吧。即是謝他，也是讓這孩子往後常念恩情之意……
好啊！還是我夫人想得周全。其實我也琢磨著給敬翔點什麼好，如此一說，給咱們兒子起名，倒也是個不俗的謝禮！
是啊，夫君願意就好，只是，我還想……
嗯？什麼？
想……一並讓兒子認敬先生為義父，也是感念之情，再則以敬先生品性才學，兒子有了這樣的義父，往後也多個教導之人。
這個……
听到惠兒所說，我有點猶豫。純粹以感謝來說，認敬翔做義父也沒什麼，只是這樣一來，看似是家中私事，其實在軍中鎮中就等于是將敬翔的地位提高了一大截，本來我給敬翔的實權就已經超出他的官職轄管，若再加上這個，恐怕會引起日後的一些……這時又听惠兒道，
怎麼？夫君是不是在擔心，他人或者敬先生自己如何看待？
我笑笑點點頭，她卻道，
敬先生不是恃功倨傲的人，以後也不會。他即不會，旁人也就無從怎樣。
惠兒的話還是打消了我的顧慮，我笑言道，
好，听你的，就這樣吧。請敬翔起名，認他做干爺，等他回來就辦！
就在兒子將要滿月的前幾天，敬翔一行人終于回來了。秦宗權暫被押在牢中嚴加看管。郭璠其人，敬翔說他只不過是鑽營唯利之徒，沒甚才干不可大用。听敬翔的建議，便讓他去了穎州任個一般武職。當我剛要跟敬翔說起起名的事，卻見侍從來報說楚州刺史劉瓚已在驛館里等著見我好幾天了，現在又等在府衙前問我是否今天能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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