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後。
年初八,寒冷的早晨。一夜彌漫的大雪終于停息,馬路兩邊堆積著被清掃過的雪山,據稱昨夜的那場雪,在上海是百年一遇,此時行人來去匆匆開始了他們節後的第一個工作日。
七時左右,凌亦飛開著一輛出租車拐進自家小區,停泊在小區車位上,一會他的合作伙伴在這里交接班。十年前,當前妻離開中國後不久,他被吉野次郎老板婉言的辭退呆在家里,最後他拿出部分前妻留下的希希贍養費與人合資買了輛車,加入某家出租車營運公司當了名司機。
鎖完車往家方向走去,一陣風呼嘯而來,雪花紛飛,凌厲刺骨。他猛一轉頭,看見不遠處站著一個熟悉而又陌生的女人,正朝著他微笑。
「沈……?」他揉了揉眼楮。
「是我,你好嗎?」沈星緩緩走過去,拉下裹在嘴上的圍巾親切地道。
凌亦飛驚訝的望著前妻,眼前的她就像是從封存已久的夢境中向他走來,身後是一片斷壁殘垣的廢墟。
「你怎麼了,亦飛,不歡迎我?」
凌亦飛從迷茫中回過神來︰「噢,我還這樣,你呢?」
「老了!」沈星露出淡淡的笑容。
「有點,不過依然美麗。你走多久了?」
「十年吧?女人過了40怎麼會不老呢,不過往事好像就在昨天那麼的清晰,你並不見老。」
提到往事一詞,凌亦飛的心情陡然顯得沉重不願重新被喚起,而沈星卻仿佛為昨日而來。
十年間,他們雖然不曾相見,卻經常了解希希的生活和學習情況電話聯系,最近當她得知希希沉湎于電腦游戲,學校成績全年級墊底時,她心急火燎,兒子現在的狀況,證實了她離開家時的擔憂,所以她這次來中國,不僅是為了丈夫生意上的事情,還有一個想法,就是為了希希的前途,打算把他帶回日本去讀書,不能再像現在那樣的耽擱了,為了這事她同丈夫商量了很多次,最後因為赤尾考慮到自己未能生下一男半女,事業上後繼無人,就勉強同意了。
「往事不要再提了,你是特意來看我們的吧?什麼時候到的?」凌亦飛用成熟男人慣用的語氣道。
「昨天下午到的,替我丈夫談些生意,就是旭日公司,它是我們公司的客戶。」她笑著回答。
「到現在你們還有生意上的來往?」
「是啊。怎麼,我們就在風中說話嗎?」
「噢,你瞧我見到你都不知怎麼好了。那,那你上樓嗎?他們可能還睡著。」凌亦飛突然想起十年前前妻發誓不在去這家過,所以請她上樓有些遲疑。
「為什麼不上去?」沈星顯然也想起這事,大方地道。
他們並肩上樓,近距離間,凌亦飛仍然清晰的聞見了她身上濃郁的香奈兒,這是她一貫喜歡的品牌。
凌亦飛打開房門,沈星緊隨其後,這是她以前的家,而現在她恍若來到了陌生之境。
客廳內拉著窗簾,灰暗的光線中彌漫著一夜渾濁的空氣。
沈星掩鼻皺了皺眉頭。
「我去將窗戶開條縫吧。」凌亦飛將她讓到沙發上,自己去開窗戶通風。
「還是老樣子的擺設,基本沒有變。」她環視了下四周說。
「是啊,這是最合理的擺放,沒必要去改變它。」凌亦飛漸漸恢復了常態,調侃說,「原來的樣子好,你今天回來能夠有一種親切感嘛。」
沈星微笑著望著他,真沒想到她的前夫居然稱自己這次來是「回來」。看來經過十年歲月的洗禮,他已經不恨她了。
「對了,你還一個人沒有再婚?」沈星在充滿男人氣味的空氣中判斷道。
「是啊,我電話里跟你說過你還不信,你看這里哪里有女人味?再說,我每天開12小時的出租,哪有時間談戀愛?」
「是啊,你連自己也照顧不了,怎麼指望你有時間教育希希,更別提陪妻子了。」
「希希一直有爸管,他空著。」
沈星不想跟凌亦飛一人談自己對希希的新打算,而且現在說也似乎太急匆匆,轉換話題問︰「哦,對了,你現在真的在開出租?我以為你在說笑呢。」
「是在開啊,我以前電話里不是跟你說過啦?你就是不喜歡相信人。」
「沒有沒有,以為你隨口說著玩的,你一會說是在一家公司當司機,一會又說開出租,吃不準你。」
「是啊,遙想當年我離開那家日本人的公司時……」
「別遙想你的當年了,都已經過去,現在你不是蠻好的,開出租應該不比在公司里收入少吧?」
「對,關鍵是自由。」
「自由?出租公司里不是也有嚴格的出車規定的嗎?」
「噢,那是我和朋友合資買了輛車,然後我們輪流開,和出租公司里的那種不完全一樣。」
「哦,那不錯,自由。」
「掛人家公司的牌子。」凌亦飛倒了杯熱茶。
她接過說︰「那你當初出來時,不是說是去人家公司當司機嗎?」
「後來不干了,我那朋友就是在那認識,我們一起出來的。」
內屋發出動靜,沈星指著一里間問︰「希希睡這間?」
「對,現在是放寒假,听爸說,他晚上睡得很晚,所以他一般都要睡到中午才起來的。」
「那沒關系,我今天沒事,等他。」
「爸快要起來了,他8點要起來去早鍛煉。」
「還保持著啊?對了,我上次寄來治腰傷的膏藥他貼了嗎?」
「貼了,說好多了兩年沒發,還是日本的膏藥好,怪不得人家的國旗都在給膏藥做廣告,呵呵。」
「貧嘴,就因為你對他反感,就連累日本了。」沈星說的他,是指丈夫赤尾。
「哈哈,對了,他好嗎?」
「很好啊,你想他啦?」
「50多了吧?」凌亦飛不懷好意地問。
「你不也在奔五嘛,還損人家?開了一晚上車了,要不你先去睡覺吧,我坐這等。」
「不累不累,我平時回來也不是一回家就睡的。」
「那你干什麼?」
「喝瓶酒再睡呀,不然睡不舒服。」
「喝一瓶啊?啤酒?」
「什麼啊,現在能喝這個嗎,是黃酒。」
「一瓶?」
「對啊,一瓶算少的了。」
「你現在酒越喝越多了啊。」
「不喝酒叫我干什麼事情?」
「那你現在喝吧,喝完了等爸醒了你去睡覺。」
凌亦飛听了覺得怪怪的,原來爸來了我就成為次要的了?他端來幾樣菜,一瓶特加飯。
「這酒以前我們當料酒的,你現在喝這個了?你呀酒越喝越多,越喝越差。」
「這你就不懂了,黃酒里就這味足,其他的我還喝不慣。」說著用筷子一起,打開瓶蓋對嘴喝了起來,「我喝這都不用吃菜也能消滅它。」
「還是少喝點,對健康不好。」
「不會不會。」他點上煙,端起瓶子嗨的一聲,大口飲下,望著沈星酸酸地說,「男人一生三樣東西少不了,煙,酒和女人,我現在少了個女人,所以煙酒增加一些,呵呵。」
沈星苦笑著搖搖頭,她發現十年後前夫除了外貌變得更丑更黑外,稟性一點沒變。她目送著他顫抖的拿起酒瓶子,然後一仰脖子倒入口中,奇怪地問︰「你手怎麼了,帕金森?」
「誰知道,上個禮拜發現這樣的。」
「你去醫院檢查過嗎?」
「我的脊椎骨也伸不直,一伸直就痛,我是要去看的,這幾天生意好,過幾天休息時吧。」
「你們這也有休息?」
「當然有了,我和那人換班次的時候,大家停一天,算是我們的星期日吧。」
「去醫院治療一下吧,我估計跟心髒有關系,大概是遺傳。」
「可能吧。」凌亦飛听到父親房間開門的聲音說,「爸起床了。」
凌中興一臉惺忪從房間里出來,慢騰騰準備去衛生間漱洗,一看客廳沙發上坐著的沈星,楞住了。
沈星望著眼前一頭白發的老人,簡直不相信那就是她昔日的公公,希希他爸。她激動的站起身月兌口叫了聲︰「爸!」
「你你,你是……?」凌中興最近腰部舊病復發,步履蹣跚地靠近問。
「是我,爸,我來看您了。」
凌中興僵在原地表情痴呆,眼眶內一片濕潤,說不出一句話來。
沈星上前扶他坐沙發。
他開口了︰「回來就好,回來就好,坐坐。」臉上露出一絲驚喜的笑容。
「您也坐。」
「虛歲73了。」凌亦飛輕聲說。
「氣色很好。」
「不行,老了。」
「是啊,我也不小了,都41啦。」
「你不老不老。」凌中興打量著她問︰「希希看了嗎?」轉臉看看希希房間的門還緊閉著,就對凌亦飛說,「亦非,快去叫醒他。」
此時,凌中興仿佛想起了她離開時,最後一次見希希的場景,兒子不知怎麼回事的不認識媽媽,而沈星痛不欲生,他永遠也不會忘記,也不理解,好端端的一個家庭,為什麼會這樣?
沈星見他們要去叫醒兒子,連忙說︰「不用不用,反正我沒事不急著走,讓孩子多睡回。」
「那你坐會,我先去漱洗下,你看我睡成這模樣,老了,一覺醒來臉上像是抹了一層灰。」
「好的,爸,我扶您去。」
「不不,我能走。」說完慢騰騰去了衛生間。
望著父親的背影,凌亦飛說︰「他身體還可以,平時走路也比較穩健的,前幾天說腰痛,走路也走不穩了一樣。」
沈星做了個噓的動作,不讓凌亦飛亂說話。看到凌中興今天這副蒼老的樣子,沈星有點接受不了,她離開上海時,他63歲,外表看上去還很結實,這一去一來十年里中間沒有過度的印象,仿佛是昨天和今日這段間隔,她想象不出,這個老人就是十三年前與自己曾經有過一夜荒唐的中年男人。
「人都是要經過這過程的,我老了還不知道能夠和爸一樣可以自己走動不」凌亦飛突然悲觀的感嘆,「爸還有人照顧,我老了就去養老院。」
「好了,別說那麼遙遠了,你少喝點酒,煙也要少抽,身體就會健康。我來這回你已經抽了5,6根了吧?看你的臉越來越灰暗,手也抖的厲害,就是煙酒過度的原因呢。」
「沒有辦法,一個人不抽煙不喝酒,無以為伴啊。」凌亦飛亦真亦假地嘆苦境,話中有話。
沈星心里難受,自從她離開後,看來他們的生活過的很艱難,一時沖動想勸他找個伴,但現實的情況令她不安,她不希望凌亦飛為這個家找一個新的女主人,從而損害到兒子的利益。所以她嚴肅的回應他︰「不要給自己找理由,健康是自己的事情,沒有人強迫你一定要保護好自己的身體,你現在忽略了,今後到老了就會後悔。」
「對對對,你還是那麼的厲害。」凌亦飛笑著掐滅了手中的煙頭說。
凌中興從衛生間出來問沈星︰「你早飯吃過嗎,我去做給你吃?」
「不,早吃了,您自己吃吧。」
「那中午在這吃吧,我去菜場買點菜。」
「別忙了,等希希起來我們到外邊去吃好了,那麼冷的天您別去菜場了。」
凌中興干站在一邊欲說又止的樣子,沈星心領神會,也想跟他商量希希留學的事情,便想支開凌亦飛,道︰「亦飛,你開了一晚上的車先去睡覺吧,一會午飯時可以接著喝。」
凌亦飛心中不悅,空酒瓶一推起身回臥室睡覺了。
凌中興坐下正要說話,沈星怕他餓著,便起身說︰「爸,您先吃早飯,廚房里有什麼,我幫你去做。」說完她去了廚房,凌中興跟過去搶著做。「哪能讓你動手,你是客人。」
「爸,您還真把我當外人啦?」
「噢,不不,我的意思是……」
「那您回客廳坐下吧,我燒好給您端來。」沈興如此熱情一半是為了報答他十年來養育希希的恩情,雖然實際上他也是希希的父親,另一半卻是心計,帶兒子去日本留學首先要過的是他這一關。
凌中興閃在一看著她忙碌頻頻夸獎她︰「看你比以前在家時還會做家務,那邊也做嗎?」
「嗯,起先做的,現在有了保姆。」
「你丈夫家那麼有錢,怎麼一開始不找保姆?」
「我剛嫁到他家時公公婆婆還健在,說由兒媳婦服侍放心,就把保姆給辭了,幾年前,他們相繼去世,我們又請了個保姆,我呢就幫丈夫打理公司。」
「那你照顧他們爸媽很辛苦了。」
「是啊,他們兩人先後都是長期臥病在床,伺候他們喂飯拉屎,還有擦身洗澡,有段時期整天都在忙這些,很多人都覺得嫁給有錢的外國人很光耀,可是誰知其中的辛酸苦辣。」沈星由衷感嘆道。
「啊,你還伺候你公公洗澡?」凌中興的瞳仁內閃爍出既驚訝又羨慕的光芒。
「嗯,在日本這很正常,日本人崇尚孝道。」說到這,沈星眉宇之間微微的顫栗了下。
她想起自己人生中最屈辱的日子,在服侍她日本公公那兩年里,給他導尿擦洗身體不算,這70多歲的公公為老不尊,經常在自己身上動手動腳,她不堪忍受告訴丈夫,結果被狠很訓了一頓,說父親把全部財產都交給了我們,他這點小小的要求你居然還不肯犧牲?從此公公開始變本加厲,什麼要求都提出了,沈星只能惟命是從,在一段時間里,她白天伺候半癱瘓的公公,晚上為丈夫解乏,一女事二夫在這個家庭已經是個公開的秘密了。
自那以後,沈星對自己的前途開始失望,原本到日本來是懷著一個美麗的夢想,而現在她不過是他們家的一個全天候奴隸,直到丈夫的父母相繼離開人世,她的處境才有所好轉。去年,丈夫的公司發生管理危機,一名高級銷售主管卷著客戶資料跑了,赤尾這才想起她,讓她去分管公司的銷售業務。
「哎……」凌中興听完長嘆一聲回客廳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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