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蘇樓台霧里瑯琊 君心難測兮,紅綢繞姑蘇

作者 ︰ 許卿天下

她急急轉身,復又听得嘩啦一聲,似乎是有水聲灑濺了出來。她借著昏暗的月光向聲響的那處看去。一身玄衣浸染寒意,除了他昭句無再無別人。

他抱著酒壇,彎膝靠在一株梨樹下。月色蒼白,玄衣上的描銀流水隨風而動,仿佛涓涓細流,衣袍被酒水襦濕,混著腐爛的葉泥泥濘不堪,一雙深不見底的墨眸許是因為酒意染上朦朧的迷霧。

她見過各種各樣的他,淺笑安然的,清貴不凡的,心機難測的,哪怕在落莎台宴飲那般危機四伏的時刻,一舉一動依舊從容不迫……

可眼前的人,狼狽至此,真的是那個與她定下約定要稱王的昭句無麼?

「為何你會在此處?」她走到他身邊站定,卻只睥睨著他並不多言。

昭句無抬頭微微一笑,目光多了幾分清明,只問道︰「你來了?」

他拍了拍了一邊的位置,她順勢隨意坐下。

她還未啟口便听得昭句無喑啞的聲音,帶著著股她從未听過的悲音,「今日,是母妃的祭日……」

她的心驀然一沉,而昭句無仿佛陷在回憶里,目光悠遠而又綿長。

「哈哈哈哈……」他忽地笑起來,笑出了眼淚,抬手「 」地砸碎了酒罐,「母妃可知君父下了詔書,逼我娶了華氏的女兒……兒臣不肖,竟在祭日里要告訴母妃這般的喜事……」

「不要再笑了!」她奪過他遞至嘴邊的酒罐,面容沉重,「何必用笑來隱藏一切情緒!」

「侯爺,不,阿無……」她伸出冰冷的手緊緊包住了他緊握的拳,目光堅定,「阿無,你身邊一直都不是一個人……你的身後還有許多追隨你的人啊……」

他的情緒漸漸穩定了下來,只是笑容里仍殘存了幾分淒清迷蒙,「你可知句無這名字的由來?」

她輕輕蹙眉,昭句無一手扶膝蓋,輕聲道︰「句無,是注定一世一無所有之意,正如這梨辭殿,被漫長的歲月掩埋過後,誰也不曾記得這里有過一位只做了一日的夫人……」

「你的母妃那時遭遇了何事?」她左右環視著梨辭殿道。

「母妃黎夫人是君父還是身為世子時身邊的試食宮人,每逢用膳必要她親口嘗過才會遞給君父。」

「前朝政治混亂,除君父外還有七位叔父欲奪王位,君父每日如履薄冰,不敢有絲毫懈怠。很多次,膳食都含產自鬼方的奇毒。而母妃她從未怕過,只身替君父擋過無數災難。」他目光柔和,透著憐惜的情緒。

「也許是因為長期陪伴觸動了君父,使君父動了惻隱之心。待君父平定了七侯之亂,奪得了王位後,母妃就順理成章地陪伴君側成了君父的黎姬……」

「後來呢?為何越書上都不曾有過關于黎夫人的記載……」

「君父為了平衡士族勢力,迎娶了華氏謫女華韻,可華韻性妒,母妃封夫人的那天便被她誣陷與侍衛不倫,生生被灌毒而死……」

他的神情漸漸緊張了起來,悵然痛苦的如同迷路的孩子,他緊緊捏住了她的手,「明明是那麼堅強的人,走過無數次鬼門關的人……那天流了滿個梨林的血,從此梨辭殿再無漫天飛花的盛景……」

「所以你派人在麟宇殿假裝華韻相擾,又加重了念奴嬌的分量,所以君上才會產生夢魘,以為是華韻纏身就下詔處死了華夫人……」

他這一步步算的極其精確,可以說分毫不差!謀心,他知道昭常早就對華韻和昭中期的關系有了疑心;謀局,八年布下的隱棋,以毒藥為引,可以無聲無息的除去他人性命……

這才是昭句無……

他抖然松手,踉蹌顫抖著站起,目光狠厲,凝著絲絲縷縷的嗜血的味道,「這是她該死!這是她欠我和母妃的!我等了八年,整整八年……」

原來只是她猜測,沒想到他與華夫人積怨竟如此之深。

而又地蹲下握著她的手道,滿目淒愴︰「衿兒,念奴嬌雖是奇毒,卻也是醫治寒毒的良藥……你信我,我沒想過要對你用毒……」

他沒有想過麼?可是念奴嬌是可以控制人心神的毒藥啊。也許有一日,當她成為他稱王絆腳石的時候,他昭句無會不會用同樣的方法除去她?

可是,她想相信他,她願意信他。哪怕他遞過來的是穿腸毒藥……

「我信你。」只是簡單的三個字,卻說的宛若誓言般,眼底氤氳著濕意,一字一頓。

哪怕經年以後,他仍舊記得那日,滿庭枯葉殘枝,月色正好,少女眸子糅著萬千碎銀的光芒吸引了所有的心神。她淺笑如蘭,冰冷的手握住了他顫抖的拳,輕言道︰「我信你。」

「因為我知道阿無一定會做到,所以我信。這般阿無就不是一無所有了罷?」

他顫抖著想伸手觸踫她粲然的笑顏,卻停在頰邊,無力地落在她的頸處,修長的手指如同鼓瑟般跳躍,她悄悄低頭,不讓他看見臉頰燒紅的霞色。

昭句無替她理了理衣襟,系好披風,淡漠道︰「天色已晚,你應回去了。」

她臉色一黯,旋即點頭稱是。

夜色微涼,萬籟俱寂,他的背影幾乎與這重孽深沉得越宮糅作一色,帶著她熟悉的孤寂味道。

他走在她的前面,她慢慢跟著,。

這距離剛剛好,不遠不近。夜風起,昭句無玄色衣袖向後揚起,輕輕觸踫到了她的袖擺。

冷月光下,宛若兩人手相牽而行。

她想,在這深深的甬道之中,在這看不見人心的越宮,在這世間最骯髒的地方。如此,便足夠了……

※※※※※※※

昭句無和昭子良在朝野的斗爭逐漸白熱化,高懿陳蕻慘死麟宇殿,亦是昭常對兩人無聲的警告。

是以兩黨分別約束各方人馬,南越的寒冬在看似平靜的暗流中度過。

等及二月初三,宮中大選已定,華儀有封的女眷皆先行返家。

二月初七,先行納吉,昭句無,昭子良約定吉日,同迎華儀,孟素雲之名入祖廟。

二月十二,再行納征,昭常親下聘禮,昭告天下。

二月十五,開始請期,王室太史定吉日于三月十八,二侯同婚。將吉時告知女方家。為防止沖撞吉時,元子玉和容采分別定在三月二十三,三月三十迎娶。

三月十八,親迎之時,昭句無和昭子良親迎新人,共舉婚禮。

紅綢繞全城,二侯迎娶的喜事,為死水般的姑蘇增添了幾分喜意。

四十里紅綢繞樹,六十里椒牆焚香,八十里列柱相迎,百姓夾道列觀。南越正元末年的這喜事空前絕後,而這二人皆是豐神秀朗不可勝計。

當下,其二人跨馬並行,身後跟著浩蕩綿延近半里的儀仗,姑蘇城萬人空巷,百姓蜂擁而至,都欲一睹新郎官的風采。

夏子矜**在落莎台上,扶著台沿的手漸漸攥緊。

依她的目光看去,儀仗隊伍如同流速和緩的紅色河流,逐漸向王城涌過來。兩側黑點瘋狂熱烈地涌動。這般為王族與士族的聯姻純粹慶祝的,也唯有這些百姓罷?

「女郎不去嗎?」流霜試探地垂問道。

「絳衣華服,高枕紅燭。既不屬于我,又何必去湊這個熱鬧呢?」她一笑置之,睨了流霜一眼,「信送到了嗎?」

「元大人說他心中有數,不必女郎操心。」流霜把還未拆漆的帛書恭謹遞上。

她暗自苦澀笑了笑,她可以想像元子玉悲哀神殤的神情,可事到如今,她只能獨嘆無緣,勸他忘記過往日,後善待陳氏再無他法。

頭頂煙花乍起,照亮了一角漆黑濃郁的夜空,如同星海一般,耀目紛繁幾乎迷亂人眼,接連再起,而後迅速地隱入黑暗中,落下一片碳雨。

「流霜,」她抬頭,雙目映照著燦漫的星辰,緩聲道︰「再美好的事物也只是一瞬,無論是時代還是人,都有隕落的一天,而後才能繼續輪回往復……便如這煙花一般。」

流霜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只覺得這麼仰望煙花的她周身縈繞著悲慟的氣息。她,不敢觸踫。

當時明月在,曾照彩雲歸。

景侯府上,新房中紅燭一夜垂淚,苦等了一夜的華儀拽掉了蓋頭,鳳冠霞披纓絡搖墜,鳳眸中充斥著屈辱的淚意。

「使不得啊,侯夫人,若是等侯爺來了必是要怪罪老身啊……」教導嬤嬤慌得撿起掉落蓋頭,還欲給她蓋上,卻被華儀一把奪過來擲到地上,「你覺得他還會來麼!」

她憤恨地尖叫,淚水肆虐。她扯掉頭上的鳳冠,掀翻幾案,合巹酒灑了一地。

「瘋了、瘋了,頭一次見新娘自己掀蓋頭……」老嫗驚恐念念道,頭也不回地逃離了新房。

昭句無一入新房便看到這般的場景,厭惡不由得更甚。卻是不動聲色,踱步尋了一塊干淨的地方站定,寒聲道︰「這便是華氏教出的好女兒麼?就是如此迎接夫君的?」

華儀抬頭看了一眼已經換下常服的昭句無,笑容冷酷,「只怕侯爺一開始就不曾要我做侯爺的侯夫人。」

「若非君父之命難違,本侯怎會娶你一介沒落士族之女為妻。若是你願今後好好配合本侯演戲,本侯倒是可保你衣食無憂。」

是了,國相華啟一黨在世子昭中期一案時被打壓甚重,朝中諸臣紛紛與之劃清界限,生怕累及自己,華夫人韻一倒更是雪上加霜。

「衣食無憂?呵,我華儀還沒淪落到如此不堪的地步!」她倨傲地抬頭,鳳目對上他黝黑的墨眸卻不由得一顫,透著深淵的黑暗與危險。

那眼眸透著絲絲縷縷的危光,是她看不透的深沉心機。

他看到華儀的反應後反而提唇一笑,袖下的手轉動著扳指,「飛霰,替夫人更衣,本侯還要攜夫人同去麟宇殿向君父請安。」

「諾。」一個模樣秀氣端容的婢女帶著一眾人走了進來,準備為她著裝更衣。

身後傳來砸碎瓷器的聲音,他未達眼底的笑意越發淡薄,終于消彌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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