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機詞 澶淵澶(二)

作者 ︰ 白玉有紋1

周淵和姐姐分開的時候,外面天氣很好,難得汴城有清朗的天空,不那麼灰黃灰黃的。姐妹倆都哭成了淚人,姐姐周澶耍性子不肯走,妹妹周淵小大人似的一邊哭一邊勸姐姐快點上路。姑姑尚青雲陪著她將父母親和姐姐送到城外七八里的地方,才怏怏不樂的回來。

母親臨走前給她布置一個任務——看家——周淵年紀雖然小,但是對責任和榮譽有天生的歸屬感,因此樂意接受這個任務,甚至珍而重之,謹而慎之。姑姑——父親的小師妹,當時正當妙齡而且新婚——鄭重的邀請她和自己同住,周淵禮貌的拒絕了︰父母和姐姐去看望外婆,只去幾天就回來了,何必這麼麻煩。姑姑倒是每天都來陪伴她。

每天晚上,周淵都帶著家里的管家——一個被前朝宮廷趕出來的無家可歸的老宦官——在入夜之後仔細的檢查門戶和燈火;每隔十來天,就去賬房查看流水賬,去庫房點算銀錢和物品,去花園探查苗圃的新動向,有時還要給家里的佣人訓話。佣人們有時候背地里笑話周淵是個小管事,只是他們都不了解這位小主人,只有她自己知道埋藏在心底的想法︰她希望父母回來時,看到這個家和他們離開之前沒有兩樣,甚至變得更好些。

自小她覺得父母偏愛姐姐,姐姐又聰明又美麗;可是周淵也是個小美人,也不笨。她們學武的時候,姐姐吃不了苦,隨便撒個嬌,父母就不讓她學了,讓她天天臭美著,到處嬉游。但是周淵不同,不管多疼多枯燥,她都能完成父親布置的功課。父親其實對她十分嚴格,有一次練習輕功的時候弄錯了步法,父親罰她整整又多走了十圈。而且她愛讀書,喜歡坐在窗前讀書,在天氣好的時候,就坐在花下讀書。那時候,母親和姐姐準也是在花園里她能看得到的地方,姐姐又為繡帕上繡錯了好幾針而悶悶不樂,母親就安慰她,放下繡架陪她賞花。每天早晨,姐姐都哄著母親給她梳個和昨天不一樣的復雜發式,但是于周淵,母親向來只是將她的長發輕輕束起,簡單的綁一下。一家四口在一起的時候,姐姐好比是美麗的蝴蝶,吸引了父母所有的注意力,周淵常常悶悶的坐在一旁,默默想著剛才學過的劍法和看過的書。就連去看生病的外祖母,父母親帶姐姐去而不帶她,她的勤奮努力,為什麼父母親看不見呢。她要把家里照顧好,好讓他們刮目相看。周淵心里憋著一口氣,所以管家特別賣力,讀書練劍也不敢耽誤,

一個月。

兩個月。

三個月。

夏天過去了,秋天到了。苗圃里新植了幾株寶新藍和碧玉台,花團錦簇,十分熱鬧。梅樹光禿禿的,仿佛就盼著冬天的到來,好一吐芳菲。小池里錦鯉肥嘟嘟的,悠游自在的浮在淺水曬太陽。小路邊種著整整齊齊的三葉草,看上去像毛茸茸的毯子。

周淵悶悶不樂的坐在小池邊,扔糖糕屑子喂魚,不由長長嘆了口氣。她真想爹爹媽媽,想姐姐,她已經徹徹底底完完全全的感受到什麼叫做孤獨。孤獨的感覺,痛苦倒是其次,最讓人不能忍受的是恐慌和失去信心︰爹媽和姐姐為什麼還沒有回來……

轉眼冬天到了,臘月里周淵要過九歲的生辰,但是父母和姐姐去看外祖母,已經離開五個多月。眼看就要過年了,僕人們都告假回家了,闔府只剩下管家和幾個無家可歸的老僕。尚青雲姑姑來接她去大元帥府過年,周淵只得答應了。

尚姑姑的肚子已經驕傲的挺起了。今年她嫁給了大元帥做二夫人,周淵還參加了她盛大的婚禮。周淵雖然年紀很小,但是她知道尚姑姑一開始並不情願嫁給大元帥。哪怕他是戰無不勝攻無不克的大元帥呢。她還記得尚姑姑找母親哭訴,母親安慰了她好幾天。

周淵生辰的那一天,正值前夜下了整整一宿的大雪,于是周淵就和姑姑去花園里賞雪。大元帥府起先是前朝一個親王的府邸,因此花園很大,要山有山,要水有水,亭台樓閣,蟲魚鳥獸,應有盡有。下了一場雪,一切都白茫茫的。周淵和尚姑姑爬上一座叫做「書」的小樓,極目遠眺。只見不遠處的小湖灘上,有兩個男孩在打雪仗,一個跟周淵差不多大,一個比她大上幾歲。紅梅樹下一個女人帶著一大一小兩個小女孩在一旁觀戰,大的大概有六七歲,小的只有三四歲。那個女人穿著金絲滾邊對襟大紅褂子和桃紅色的裙子,頭上橫七豎八閃閃發光的別了一頭,雪色靜謐,她卻像一團鬧騰騰的火焰,比身後的梅花還要艷上幾分。她身邊的兩個小女孩,都穿得一身火紅。

周淵問︰「姑姑,那是陳夫人和思諫哥哥他們麼?」

「是的。」

夫人轉過頭來,看見尚青雲,于是俯子和兩個小姑娘說了句什麼,于是母女三人緩緩踏雪而來。尚青雲和周淵連忙下樓去迎候,兩撥人在樓下相遇了。尚青雲先向陳夫人行禮,陳夫人的兩個孩子也向尚青雲行禮,她們叫尚青雲「雲姨」。陳夫人拉著周淵的手問道︰「淵兒好久沒來我們這的,跟你尚姑姑住得好不好?」周淵連忙向夫人行禮。

陳夫人說︰「妹妹請這邊來,我有些事情要和你商量。大c小c,你們和周姐姐在一起玩。」

尚青雲朝周淵點點頭,攜著陳夫人的手,緩緩走到梅樹下。兩人說些什麼周淵也听不清楚,只見大c小c眼巴巴看著自己,三個人都不說話,過了一會,兩個小姑娘百無聊賴的走開了。周淵一個人無處可去,忽然想起這座小樓叫書,必然藏書豐厚,因此轉身上樓,一心要去見識一下書的藏書。

到了三樓,推開門走進一個書房,迎面一張的書桌,陳列著文房四寶和幾本書籍,周淵隨手翻了一下,原來是幾本兵法。牆上掛著一副巨大的臥虎圖,兩邊掛著對聯︰日月炳天砧戰甲,江河行地淬寶劍。旁邊兩溜隔扇,浮雕著萬馬奔騰圖,隔扇後是靠牆一排高高的書架,擺滿了各種書籍。周淵從書架上抽了一本《鑄劍集》,坐在地上讀了起來。沒過一會,只听見一陣急急的腳步聲走進了書房,一個含混的聲音說道︰「大哥,這里沒有人麼?」周淵听出來這是四元帥陳四賁。

另一個清朗的聲音說︰「夫人們都在河灘上,下人們是不準進來的。」這是大元帥高元靖。然後吱呀一聲,門關上了。周淵悄悄的爬到書架間的隔縫里,大氣也不敢出。

陳四賁道︰「大哥,近來我們的將士在北原上巡邊,幾乎全軍覆沒……」

沉默。

「第一次被伏擊,身上都是銅彈子……」

沉默。

「第二次被伏擊,不是炸爛,便是燒成焦炭……」

沉默。

「第三次倒是有幾個人回來,說是沿著燕境,突然炸起來,一個鬼影也沒見到……」

沉默。

「看來周明禮的老婆一定是回到了燕國,她……她果然沒死……」周淵听到自己父親的名字,頓時豎起耳朵。

突然 啷一陣巨響,像是什麼東西砸到了地上,周淵嚇了一大跳。只听高元靖喝道︰「蠢材!我一早下令不準你管周明禮的事!你為何抗命!」

陳四賁似乎愣了一下,然後哼了一聲︰「大哥,你說得倒輕巧,周明禮是燕國的駙馬爺,他到了燕國,怎麼不幫著燕國……」

高遠靖打斷了他︰「周明禮是我們的結拜兄弟,一向勞苦功高,且臨行之前為安我心,特留下女兒,你殺了他,他夫人豈能善罷甘休。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

陳四賁不服氣︰「大哥,自打起兵,我和你寸步不離,上刀山下火海,身上的傷痕大小也十幾處了,他周明禮不過憑點機巧玩意,若論功勞,怎能比得上我!虧大哥你還和他結義!」

「哼,我知道,如今四大元帥主政,他排名在你之上,你不服氣罷了。」

陳四賁重重哼了一聲,沒有做聲。高元靖的聲音︰「若不殺你,我就背上了殺害義弟的不義罪名,如今莫敖已經接掌神機營,如果他知道了你殺了他的師弟,哼哼……」

陳四賁恨恨的︰「大哥,如果他反了,你就正好殺了他,從此天下是我們兩兄弟的……」

「蠢材!蠢材!莫敖當初投誠的時候,帶著北方十萬義軍,如果不是周明禮勸定他,如今還征戰不休。倘若他反了,神機營必然支持他,加上他的舊部,我們未必有勝算。」

陳四賁顯得不耐煩︰「大哥,你當初稱帝不就好了麼……」

高元靖道︰「當年我曾立誓,暴君不死,絕不稱帝。哼哼,就算我若要稱帝,不殺了你,恐怕無法向天下萬民交代。」頓了一頓,忽然換了個口氣說道︰「你要殺他,就干干脆脆的,怎能留下活口?」

「大哥你不知道,周明禮狡猾得很,我們檢查尸身的時候,看到一個太監穿著他老婆的衣服,一個小女孩雖然還活著,但不是他女兒,只有周明禮一人死了。後來來了一隊燕國騎兵,將他們三人都搶去了。」

「唉,周兄弟還是不信我們,金蟬月兌殼……」

「日夜有人盯著他們一家子,我想不明白她們母女是怎麼逃月兌的……」

一陣沉默,高元靖的聲音︰「罷了,盛京有什麼消息?」

「蕭媛綺的哥哥蕭達山前幾日升官加爵了。」

大哥意味深長的說︰「意料之中。殺了周明禮的事情一定不能泄露半點——」

「小弟明白。只是如果莫敖發現了該怎麼辦?」

「這件事情交給為兄好了,你不必操心。」門又吱呀一聲開了,高元靖結束當前的話題,「下去看看你妹子吧。」說著走出書房下樓了,陳四賁嘿嘿笑了兩聲,也跟著下樓了。

他們的話周淵有些听不懂,有些听懂了,至少她知道她父親已經被陳四賁殺死了,母親和姐姐好像逃月兌了。她渾身冰冷,僵在隔縫里不能動彈,他們走了好一陣,她才慢慢爬出來。書房的地上,是一方摔缺了一個角的龍紋硯。她走出書房,雪霽明光,恍若隔世。陳夫人、尚青雲和兩個男人站在梅樹下說話,四個小孩在一邊堆雪人,其樂融融。周淵呆呆的下了樓,走向他們。

尚青雲伸出手拉住了她的小手,指著一個四十來歲,相貌清俊的男人說︰「這是大元帥,你見過的。」

周淵的確在一些場合見過四大元帥,大元帥高元靖,二元帥莫敖,三元帥是她父親周明禮,四元帥陳四賁。陳夫人叫陳五桃,是陳四賁的妹妹,尚青雲是莫敖和周明禮的同門師妹。

周淵行了禮。尚青雲又指著一個身材魁偉,相貌粗魯的男人說︰「這是四元帥。」周淵又行了禮。尚青雲問周淵剛才去了哪里了。周淵道︰「我剛才在看書。」陳夫人嘖嘖嘆道︰「這孩子小小年紀,怎麼這樣愛看書,看我兩個兒子,就知道淘氣。」大元帥也愛憐的拉了周淵的手說︰「周兄弟的愛女,自然是好的。」周淵厭惡的抽出了自己的手。

晚上,尚青雲和周淵在房里吃了壽面,是尚青雲親手 ,親手煮的,不算美味。但是周淵知道父親已經去世,母親和姐姐雖然沒死,但遠在北方,不知什麼時候才能回來,現在她形同孤兒,關心她的只有尚姑姑,因此壽面已經是世界上最好的食物了。她小嘴叼著面條,機械的嚼著,就是吞不下去,眼淚吧嗒吧嗒的掉在碗里。尚青雲連哄帶問,沒問出一點有用的信息來,問多了,周淵就張開嘴哇哇哭了起來,面條和口水全掉在衣襟上了。尚青雲莫名其妙,又不好再問,只得摟了她,拿手帕給她擦眼淚。不料一哭就是一個時辰,哭累了,尚青雲給她洗臉洗腳,讓她和自己一起睡。

轉眼就已經過了年,新年期間周淵生了場大病,尚青雲無微不至的照料她,陳夫人也經常帶著孩子來看她,所以正月十五的時候,周淵就完全好了。正月初五,大元帥府宴請群臣,包括二元帥、四元帥、義軍的功臣和前朝留用的文武百官。宴會廳里彩燈高懸,牆壁的龍頭燭台上插滿了紅燭,龍涎香發出奇異的沁人心扉的香氣。各路貴人紛紛現身,心照不宣的各自聚在一起。府里叫了一班大戲,此時正在演一出熱鬧的武戲,叫好聲跟夏日打雷一樣,層層疊疊響成一片。

此時陳夫人和尚青雲正在後院宴會廳招呼堂客,也叫了一班戲,小姐丫鬟依依呀呀的唱著,款款挪著蓮步,不勝嬌羞。梅花盆景擺在高幾上,發出飄飄渺渺的香氣,和著脂粉的香味,在廳里形成一陣若有若無的暖風。衣香鬢影,爭奇斗艷,都不甘示弱。

周淵在尚青雲的房間里默默思忖著,直到丫鬟來稟告開宴。尚青雲穿了一件淡黃色的高腰束雲裳,掩住了隆起的肚月復,又隆重的戴了綠寶石孔雀縊抗 3路蛉舜┬乓患凍衩嫘苯蟊「潰髯虐吮a徵綣 k礁讎即┐錳液熗獺v茉n裉煲泊┤狹俗約鶴詈玫囊路患 躺囊抗霰叨越蠊印p>主桌上坐著陳夫人和她的兩個女兒,尚青雲,周淵,陳四賁的夫人和女兒,莫敖的夫人和女兒。莫敖的夫人面色焦黃,就算脂粉也掩不住她的倦色和老態。她女兒黑里泛黃,五官倒還精致,有十三四歲。陳四賁的夫人其貌不揚,臉上一陣潮紅,甚至給人粗糲的感覺,她女兒倒是白白淨淨。相比之下,高元靖的兩個女兒就像羊脂白玉精雕細琢的兩件杰出藝術品,周淵更是水靈靈嬌女敕女敕,好似一支剛出水的打著小卷的新荷葉。莫敖夫人和陳四賁夫人都不是第一次見到周淵了,她們依舊客套的拉著周淵的手嘖嘖贊嘆著。當然在贊她之前,已經把大元帥的兩個粉妝玉琢的女兒夸得天上無雙,地上沒有。

周淵對席上的菜肴和台上的靡音都沒有興趣,她的思緒早就飛到了別的事情上。于是趁大家酒酣耳熱的時候,她對尚青雲說,她要去給幾個元帥拜年和敬酒。尚青雲差使女去問明了大元帥,使女回說,幾位元帥都認為三元帥周明禮缺席,讓他的女兒代替他在席間坐一會也好,因此立即請尚夫人帶著周小姐去前廳。

周淵到達前廳的時候,正值鑼鼓喧天,觥籌交錯,武官們鬧哄哄的不可開交,文官們相互交談著,不時發出一陣陣會心的低笑。主桌上坐著大元帥高元靖和他的兩個兒子,二元帥莫敖和他的兒子莫璐,虛著的三元帥的位子以及四元帥陳四賁和他那酷似的兒子。莫敖是一個長臉的瘦高個男人,他兒子莫璐十五六歲,眉目俊朗。

周淵年紀雖小,卻學著大人的樣子,拿著一杯茶,將主桌上的三位元帥,兩位文官,兩位武將都敬了一回,然後端坐在父親的座位上。看戲台上的戲唱得差不多了,就問大元帥能不能讓她也點一出戲。大元帥愣了一下,然後說︰「點戲可以,點得不好看我們可要哄下台的。」周淵微微一笑,拿了戲單子,點了《定菩提》中的一出《贖孽》。不一會,戲子裝扮了唱了起來,又打得熱鬧,打畢,一個衣衫襤褸戴了枷鎖的犯人唱道︰

「二位賢弟且听我道原委︰

三月前打殺一人在御街,

三司會審升堂問罪,

方知那冤家姓甚名誰。

是我經年未見的義兄李光未。

義兄姓李名佩字光未,

當年菩提樹下誓相隨。

可恨我眼盲當他是盜賊,

不合適一劍殺在御街尾,

到如今恨綿綿無計可追,

因此上押在此為贖前業。

二位賢弟休再勸,也請莫再傷衙解,

前日會審已定罪,今日必將我身毀,

生當同難死共穴,誓要此心無愧悔,

哥哥啊,黃泉路上須等我,一路作伴同為鬼!!」

唱畢,那犯人從容赴死。

周淵偷偷的看高元靖,只見他面色似醉,按捺著手掌搖頭晃腦的仔細听著。陳四賁卻已經微微變色,有些渾身不自在起來。莫敖看了一眼周淵又注目台上。

周淵問︰「莫師伯,那個人是不是因為不小心害死了自己的結義哥哥所以被處死了?」

莫敖答︰「是啊。」

周淵又問︰「那這兩位義弟後來怎樣了?」

莫敖答︰「這兩人將兩位義兄的遺體合葬,同在那顆結拜的菩提樹下出家了。」

莫璐插嘴︰「周妹妹,這出戲咱們不是看過好多次了麼。大年下的,為什麼點這出戲。」

周淵不理莫璐,卻故作天真的問高元靖︰「大元帥伯伯,您和四元帥伯伯還有我爹爹是不是結義兄弟?」

高元靖︰「正是結義兄弟。」

周淵歪著頭︰「那如果四元帥伯伯被人害死了,您會不會出家啊?」

陳四賁勃然變色,只不過臉黑,不大看得出來,按耐著不發作。但是他兒子不樂意了︰「周妹妹,你怎麼這樣說話啊?」臉色黑里泛紅。莫敖笑了︰「小丫頭的話,賢佷何必認真。」又意味深長的瞟了一眼陳四賁。

高元靖這才露出警覺的神情,但這神情一閃而逝。桌上的氣氛發生了微妙的變化︰陳四賁望望高元靖,又望望周淵,臉色黑紅黑紅的,強自鎮定,他兒子氣憤不已;高元靖打眼色暗示尚青雲將周淵帶下去;尚青雲臉上現出萬分詫異,根本沒看見丈夫的眼神;莫敖冷眼看著,不動聲色;連莫璐也似乎察覺到了什麼,一雙明亮的眼楮掃視一圈,落在高元靖的臉上;慶國公和錦鄉侯早已默不作聲;只有高元靖的兩個兒子懵然不知,還在嗖嗖的喝湯。

等尚青雲看到高元靖的眼色,已經太遲。

周淵道︰「大元帥伯伯,我生辰那天,在您的書房里听到您和四元帥伯伯說話,您說我爹已經被四元帥伯伯害死了,是不是?」聲音清脆響亮,剛好押在戲文演奏的一個弱音上,就好像掐在了陳四賁和高元靖的脖子上,鄰桌听到,停止交談。寂靜像瘟疫一樣蔓延開來,然後嗡嗡的,關于周明禮喪生的疑問迅速感染了所有的人群。霎時間,只剩下戲台上的戲文和矮胡吱呀呀的聲音,出奇的和諧,然而幾乎就在同時,戲文也終止了,唯有不合時宜的寂靜。

陳四賁幾乎要跳起來了,高元靖用目光制止了他。莫敖似乎並不怎麼吃驚,他小心的掩藏好自己的心情,不能開聲追問周淵,但是又不舍得就此放棄有可能听到真相的機會,因此用親切的詢問的目光看著周淵,同時嘴角微微不屑的向上翹著,以向高元靖表示他是听到了一個天底下最可笑的事情;尚青雲卻毫不掩飾自己的情緒,強烈的表現出自己的訝異——張大了嘴,血往上沖,開始眩暈。但是高元靖沒有答話,她也不能插話,雖然她有一肚子話要問周淵。

莫敖盯著高元靖,幾乎能看到他腦袋里的算珠是怎樣上下撥動的︰如果駁斥周淵,或者不理會她,或命令尚青雲把她帶下去,只能說明做賊心虛;如果當場辯駁,那兩人在書房里的話就會一字不漏的公布于眾,莫敖心思縝密,陳四賁卻有勇無謀,多半要露餡;如果承認周淵所說的話,恐怕陳四賁要被當場關押。總之是,再也不能撇清了。人人都知道,新朝是高元靖、周明禮、陳四賁三位結義兄弟一起創立的,莫敖是周明禮的同門師兄,他也是懷揣義氣帶著十萬義軍投誠高元靖,高元靖方才如此輕易的統一了北方。要知道殺害同甘苦共患難的義弟是動搖國之信念的重大惡行。

似乎過了很長時間沒人說話,莫敖開口了︰「小丫頭,胡說八道!小心你尚姑姑回去罰你寫字!」然後又對尚青雲使個眼色。尚青雲回過神來,和莫敖對視一眼,又看了看高元靖,高元靖微微點頭。尚青雲向周淵說︰「淵兒,我們下去吧,大人們還要談事情呢。」她只顧著震驚,忘記了桌上還坐著好幾個男孩,周淵可不是唯一的小孩子。

周淵卻不站起來,她哭喪著臉說︰「莫師伯,我沒有胡說八道。在書里,四元帥伯伯說,我爹爹在北原上被他暗殺了,我媽媽已經到了北方,四元帥伯伯說︰‘大哥,近來我們的將士近來在北原上巡邊,幾乎全軍覆沒……第一次被伏擊,身上都是銅彈子……第二次被伏擊,不是炸爛,便是燒成焦炭……第三次倒是有幾個人回來,說是沿著燕境,突然炸起來,一個鬼影也沒見到……看來周明禮的老婆一定是回到了燕國,她……她果然沒死……大哥,你說得倒輕巧,周明禮是燕國的駙馬爺,他到了燕國,怎麼不幫著燕國……’,大元帥伯伯很生氣,就把硯台砸在地上,大元帥伯伯說︰‘周明禮是我們的結拜兄弟,一向勞苦功高,且臨行之前為安我心,特留下女兒,你殺了他,他夫人豈能善罷甘休。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

對于周淵來說,書中的對話已經在她心里不知道重復過多少次,幾十天來早已倒背如流,她早已思想明白,此刻背出的,都是陳四賁的言語,高元靖的話卻都不說。說到這里,小臉上滿是眼淚和鼻涕,她哽咽著,努力調勻氣息,正要繼續向下說,陳四賁再也听不下去,從座位上彈了起來,渾身發抖。

尚青雲連忙抱住周淵,她對高元靖說︰「大元帥,淵兒說的是真的嗎?」

高元靖此時的心情,不是恐慌,不是無奈,而是慶幸。陳四賁是高元靖的結義兄弟,情比手足,倘若手足潰爛,恐慌自然不能避免,無奈亦屬必然,但是如果能及時撇清,更是不幸中的萬幸。高元靖慶幸陳四賁打斷了周淵的話,因為再向下,就要說到他高元靖欲圖包庇陳四賁的言語,便要說出高元靖命令陳四賁不得將暗殺周明禮的事泄露出去的言語。

下面是一片寫滿疑問的臉孔,每個臉孔上還帶著顯而易見的興奮,關于三元帥的生死是非,是今晚宴會最好的戲文和下酒菜,是一灣清池里流蕩的金沙,是法事現場那個陳列的尸體︰一切都那麼明明白白,那麼惹人注目,那麼讓人情願相信這是真的。一個小小的九歲女孩,將每一句對話都記得順溜,在高元靖听來,她似乎是作為一個潛伏者,耳聞了這場密談。寥寥幾句話,讓他了解到作為一個旁觀者的想法︰一個小小女孩,如果不是親耳听到這樣的對話,她怎麼能夠編造出這樣的對白,她又怎能對最近的邊境情勢這樣了解,就算他們沒信十分,也有八分了。高元靖作為過去義軍的領袖,現在的四大元帥之首,未來新朝的皇帝,他不能對自己犯錯的親信有任何包庇,不能對自己有嫌疑的親信有任何偏袒和無原則的信任,在當前的情形下,他只能說︰「我和二元帥定會徹查此事。」

陳四賁呆了一會,高元靖根本不給他眼神相對默默交流的機會,早就拂袖離席了。尚青雲冷冷的看了一眼陳四賁,拉著周淵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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