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機詞 玉機詞(六)上

作者 ︰ 白玉有紋1

沅芷並沒有要將我請進屋的意思,只是微笑道︰「朱大人駕臨漱玉齋,不知是為什麼事?」她臉上的笑容萬分勉強,像是從龜裂的土地上長出的一根青黃小草。主人與皇帝僵持,若是不能緩解,奴婢的性命便如在火上燒烤,在油中煎熬。

二樓的東廂開了一扇窗,一抹倩影正側身梳理萬縷青絲,正是升平長公主。我笑道︰「玉機是專程前來向長公主殿下請安問好的。」

沅芷看了看我身後太**中的小內官,眼中閃過一絲喜色,隨即憂愁道︰「大人有心。只是我們殿下說了,今日誰也不見。」

我上前一步,在沅芷耳邊輕聲道︰「我有宮外來函,殿下也不肯見麼?」

沅芷一怔,現出驚異的神色︰「待奴婢上去稟告殿下。請大人稍待。」

沅芷走後,我仍在原地站著。左面是一個玫瑰花圃,右面是一帶清流環繞著一方山石,玉茗堂前種了廣玉蘭和桂花樹,還有簇簇蘭花和秋海棠等我叫不上名字的植株,中間擺著一方刻著棋盤的石桌,打磨得光溜溜的。玫瑰花圃的西面是一架秋千,纏滿了綠蘿與薜荔,垂累可愛。

冬天的園子,還是荒涼。再抬頭,便見沅芷站在升平長公主身後低聲說著什麼,長公主停下手中的檀木梳子,轉頭向樓下看過來。她探尋的目光最終落在我的身上,隱含三分銳利,三分懷疑和三分冷酷,平日的青春艷麗如晨嵐散去,露出她陽光下的本來面目。升平長公主素來以美貌與嬌寵著稱,我從未見過她綻露出這般如劍鋒芒,心頭仿佛被刺了一劍,微微眩暈起來。

听聞先帝的長女安平長公主高思謹熟知騎射火器,性情也似先帝那般堅毅,先帝頗為寵愛,常嘆這個長女不是男兒之身。後來安平公主跟隨同胞長兄廢驍親王高思諫謀反,死在隆隆炮火之中。先帝的次女便是熙平長公主高思語,心思深沉,陰重不泄。那麼,先帝的幼女升平長公主高思詩怎會是一個富貴閑人?

不多時,便見沅芷走上前來道︰「殿下請朱大人將信件轉交給奴婢,殿下要看過了才決定見不見大人。」

我早料到如此,便命芳馨揭開手爐的蓋子,我一面從錦袋中拈了一塊素炭出來,一面微笑道︰「殿下若不肯相見,那玉機只得將信燒毀,免得落人口實,大家都不干淨。」說罷將炭往手爐里一扔,仍舊扣上蓋子。

沅芷一怔,忙道︰「奴婢再去請示殿下。」不一會兒又從樓上下來︰「殿下有請大人。」說罷將我引進玉茗堂的西耳房,卻見升平長公主已經背對我坐在南窗邊,幾個小丫頭捧了銅盆沐巾、頭油梳櫛等物站在一旁,梳頭娘子正在銅盆中洗手。

沅芷道︰「殿下,朱大人來了。」

我忙上前行禮。長公主微微側身,回頭看了我一眼,問道︰「信呢?」容色秀美絕倫,雙唇蒼白干燥。

我將信雙手奉上,回頭看一眼芳馨,芳馨忙帶著紅芯和另外兩個小丫頭退出耳房。升平長公主接過信的雙手有些顫抖,雙頰暈紅,胸口起伏不平,我站在離她四尺遠的地方都能听見她的喘息聲。前兩日我不過是猜測升平曾出宮與人幽會,如今見她這樣,便更加肯定。只見升平將信箋和信封翻來覆去對著陽光看了好幾遍,仍是一無所獲。一番狐疑之後,頓時大怒,將信封和信紙拋在地上,質問我道︰「朱大人這是何意?」

我微微一笑,上前撿起信箋,仍舊折好了放在信封里︰「長公主息怒,來人確有信帶給長公主,只是個口信罷了。事關機密……」

升平還只涂了一半頭油,便命眾人都退了下去。從南窗望出去,白玉欄桿外的一處山石下,一叢水仙開得正好,潔白的花瓣裹挾著蜜色的花心,十分清新動人。晨風微動,送來一陣馨香,與頭油的淡淡的茉莉花香和在一起,清遠宜人。

我輕聲道︰「采薇傳信長公主殿下……」原本升平的目光是疑慮中帶著不屑,但听到「采薇」兩個字,便渾身一顫,雙目霎時間有了光彩。我本來要將那封撕毀的信背給她听,但看到她如此神色,又想起周貴妃的囑托,便遲疑著沒有說下去。如此呆了片刻,直到升平催促了兩聲,我才續道︰「采薇說︰我很好,請放心。」

升平凝神傾听,待听到只有這六個字,歡喜的神情如燭光泯滅︰「便只有這些?」

我低下頭,微微垂下眼皮︰「回殿下,再沒有了。傳口信麼,哪里能說這樣多。」

升平呆了許久,終于長長的嘆了一口氣。我繼續說道︰「周貴妃命臣女捎句話給殿下,說是︰不惡吳起殺妻,但譏張敞畫眉。」

升平听見「周貴妃」三個字,頓時警覺起來,冷冷道︰「她還說了什麼?」

我只看著她腳上的玫瑰繡花鞋尖的一粒明珠,恭敬道︰「回殿下,娘娘只說了這些,再沒有了。但臣女還有一言要說。」

升平微笑道︰「罷了,看在你為采薇和本宮傳信的份上,再準你說一句話。」

我忙道︰「多謝殿下。臣女只知,人三日不飲或七日不食,便會死去。殿下萬金之軀,富有四海,又正當大好年華,何事如此糾結,竟與皇上僵持?」

升平笑笑,也不與我多說,只是悵然說道︰「朱大人年紀還小,是不會明白的。」

我亦一笑︰「臣女知道,殿下向來不將這天家富貴看在眼中,便如太**中的那柄絕世好劍,自有其鋒利之處,任何繁雜富麗的妝飾都是多余的。殿下只向往天然的一段真情。」

升平微微驚異︰「這是誰告訴你這樣說的?」

我懇切道︰「是太後與周貴妃告訴臣女的。死是極容易的,縱然殿下並不在乎自己與他人的性命,但也當知道自己是不是死得其所。天下男子,視身家性命,功名前途甚于身邊的女子。吳起殺妻求將,呂不韋與春申君獻姬,漢武帝譴殺鉤弋夫人……殿下何不留著性命,以觀後效?只有活著,方才知道誰是誰非,值不值得。請殿下三思。」

听聞情郎無恙,又有周貴妃的說辭在先,若如此都不能打動升平長公主,我也不知道應該說什麼了。畢竟,我要裝作對一切都不知情,便一句也不能多說。言及于此,已是極限。

升平身處熱戀之中,自然听不得吳起殺妻之類的事情,當下反駁道︰「這些男子哪有真情?」

我淡淡一笑︰「或夫妻多年,同甘共苦。或寵冠一時,生兒育女。哪里會真的無情?惟願殿下求仁得仁,無怨無悔。臣女告退。」升平仍在發呆,我低頭退了幾步,轉身出了耳房。

出了漱玉齋,便去濟慈宮復命。到了午膳時分,忽見濟慈宮的佳期姑姑親自送了一套文房四寶過來,說是升平長公主雖然仍是不肯出漱玉齋一步,但已經肯喝水用膳了。接下來幾天,一切平靜無事,也沒有人來探尋我究竟和升平長公主說了些什麼。

二月里,采薇的哥哥謝方思迎娶了少夫人,升平長公主方才解禁。事過境遷,我听啟春說,是理國公親自向皇帝出首,揭發了長孫謝方思與升平長公主的幽會之事。皇帝不忍苛責已經告老的功臣,便準他自行料理家事,只將升平長公主幽禁了事。升平長公主听聞情郎娶妻,只得親自向皇兄謝罪。

三月初六是我十三周歲的生辰,各宮都有賀儀,唯有漱玉齋比別處更為豐厚。接著皇帝下旨,為表示與北燕休戰議和、永結為好的誠意,將唯一適齡的宗室長公主——十八歲的升平嫁于北燕的皇太子蕭雲平為妃。蕭雲平是周貴妃的姑舅表弟,年紀大了升平十歲不止。因為這個原因再加上遠嫁,太後是很不願意的,但升平自己卻並無異議,于是這件婚事便這樣定下來了。

四月初二,封若水和蘇燕燕被封為從七品女巡,進宮服侍義陽公主和平陽公主。

注︰

1︰呂不韋和楚國的春申君都曾將自己懷孕的姬妾獻給自己的君王,以博取長久的富貴。

2,漢武帝晚年立幼子劉弗陵為太子,為防止太子生母鉤弋夫人將來禍亂朝綱,便找了個借口殺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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