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機詞 玉機詞(五一)上

作者 ︰ 白玉有紋1

第二日正當小年,又是華陽公主的滿月之禮,宮里連開了三天的戲酒。因為頭一天看戲看得太晚,不覺著了風寒,第二日體熱頭沉,便有些起不來了。我只得命人去請慎媛過來,和乳母李氏一起帶高曜去前頭看戲。

半睡半醒之間,竟然到了晌午,芳馨走進寢殿將我喚醒。我在南廂用了午膳,便捧著手爐,蓋著一襲織花錦被閑坐在庭院中曬太陽。宮里靜悄悄的,我散著頭發,芳馨站在我身後,用一柄疏齒桃木梳為我梳頭。我伸右手微微遮擋住頭頂刺目的陽光,說道︰「這宮里怎地這樣安靜,人都去哪里了?」

芳馨笑道︰「姑娘忘記了麼?今日延秀宮開戲,今早慎媛娘娘帶二殿下去前面赴宴了。她們也腳不沾地的服侍了一年了,這會兒哪里還肯老老實實呆在宮里的。」

我深吸一口氣,冰涼的氣息如夏日里酸爽的梅子糖,激得我渾身一顫,芳馨忙按著我的肩膀道︰「姑娘冷了麼?」

我往錦被中縮了一下,拍拍左肩上芳馨的手背,芳馨的左手柔女敕而溫暖,我心里甚是安定︰「無妨。原本用了午膳就有些犯困,如此倒是清醒了不少。雖說病著,可總在屋里呆著也不好。」

芳馨道︰「現下還暖和,姑娘坐一會兒還無妨,但過一會兒還是進屋去吧。」

我只是閉著眼,並不答話。芳馨的手勢極其輕柔緩慢,心中仿佛有一片春水柔柔的蕩開漣漪,彌漫著團團暖霧。芳馨輕聲道︰「姑娘似乎有所想……」

我緩緩應道︰「我在想……熙平長公主。」

芳馨道︰「熙平長公主如何?」

我微微嘆一口氣,微笑道︰「不知怎地,熙平長公主總是讓我想起一個古人。」

芳馨問道︰「那人……也是一位公主麼?」

我笑道︰「姑姑,你總是一語中的。不錯,那人是公主,名叫劉嫖。」

芳馨笑道︰「姑娘日常總是說許多故事給二殿下听,今日也賞一個給奴婢听听。」

我側一側頭,芳馨便將我左鬢的亂發打理整齊。我閉目娓娓道︰「劉嫖是漢文帝劉恆的嫡長女,母親是竇皇後,弟弟是漢景帝和梁孝王。以她這樣顯赫的身世,你知道她嫁給了誰麼?」

芳馨笑道︰「姑娘考校奴婢呢,奴婢怎會知道?」

「她嫁給了堂邑侯陳午。陳午乃是漢初一個微不足道的功臣陳嬰的孫兒。陳嬰最初為東陽令史,秦末天下大亂,東陽少年殺死縣令,欲奉陳嬰為王。陳嬰的母親對他說道︰‘自我嫁入陳家,從未听聞你祖上有富貴顯赫之人。今日忽得顯名之機,甚為不祥。不如便帶領著這幾千人投靠別人,若勝了還可封侯,敗了也好月兌身。’陳嬰深以為然,便投靠了項梁。後來又轉投了漢王劉邦,據說在功臣表上不過排在末尾。也不知是什麼緣故,劉嫖竟然嫁了這個籍籍無名的陳午。」

芳馨沉吟道︰「說起來,熙平長公主也只是嫁了一個判官司的刑官,後來這位曹駙馬得了信親王的岳丈林司納的舉薦,做了一個言官。」

我微笑道︰「不論刑官還是言官,品級都不高,而且無緣置喙朝政大事。」

芳馨奇道︰「言官不是可以上折子麼?」

我搖頭道︰「言官只是監察朝政吏治,可直接向皇上上書,便是說得不妥,通常也不會被怪罪。但說到決策軍民大事,皇上是不會讓他們過問半點的。想想信親王娶的是言官之首的女兒,熙平長公主鳳台選婿也只選了這樣一個不咸不淡的小官……。」

芳馨問道︰「後來那位劉嫖公主又怎樣了呢?」

「後來景帝繼位後,先封了酈姬之子為太子。劉嫖向來趨奉這個做皇帝的弟弟,時常敬獻美人,惹得酈姬十分不快。劉嫖曾提出要將女兒陳阿嬌嫁與太子,被酈姬一口拒絕。劉嫖懷恨在心,便常在皇帝弟弟面前詆毀酈姬母子,同時將女兒阿嬌許配給膠東王劉徹。後來太子果然被廢,劉徹便成了太子,便是後來的漢武帝。劉嫖常日里只是一個驕奢的帝女,可是這一次,她不動聲色,贏得極漂亮。武帝初立的時候,頗承這位姑母的情,對陳皇後也是極包容的。」

芳馨思忖良久方道︰「姑娘是疑心熙平長公主的用心麼?」

我一笑︰「長公主是我的恩主,我怎敢疑心于她……」

芳馨怔了片刻,若有所思。良久,只是輕輕揉一揉我的太陽穴,說道︰「姑娘在病中還如此多思,這病可難好。」

我只覺身上暖洋洋的,遂掀開被子,攏攏頭發,轉身對芳馨道︰「姑姑你知道嗎,長公主那天問起皇上廢後的因由了。」

芳馨吃了一驚,忙問道︰「那姑娘告訴長公主了麼?」

我看到陽光在她黑色的眼仁里凝聚成驚懼茫然的一點,不由笑道︰「姑姑放心,我自然沒有。」

芳馨這才撫胸嘆道︰「那便好。如此秘事,還是不要說的好。」

我站起身來,扭扭腰肢,笑道︰「才坐了這一會兒,便又困了。」

芳馨忙上來扶我︰「姑娘這會兒進去歇著也好,一會兒二殿下就要回來了,若纏著姑娘說故事,只怕姑娘又不得好好休養。」說罷又將攤涼的藥遞給我,我一口飲盡,又含了一顆酸甜的梅子,皺眉含糊道︰「咱們進去吧。」

這一覺便睡到晚膳時分,誰知病勢轉重,身子又開始發冷,只得喝了一碗熱粥,蒙著被子發汗。晚間只迷迷糊糊听見慎媛送了高曜回來,在外間輕聲詢問我的病情。又听得高曜嬌脆的聲音嘰嘰喳喳說了好些才靜了下來。如此一夜睡得甚沉,清晨醒來只覺又渴又熱,嗓子也啞了,但是精神卻好了許多。眾人見我神清氣爽,都十分喜悅。

正在南廂用早膳時,高曜高高興興的進來看我。只見他穿了一身紅彤彤的蟠螭織錦狐皮襖子,漆黑油亮的風毛撲在他又紅又圓的小臉上,顯得一團喜氣。我笑著拉了她的手道︰「殿下昨日幾時回來的?」

高曜道︰「孤在定乾宮領了晚宴便回來了,一回來就見玉機姐姐睡著。後來還是母親說了故事給孤听的呢。」

我饒有興致的問道︰「不知慎媛娘娘說了什麼故事給殿下听?」

高曜笑道︰「母親昨夜說了《碩人》的故事給孤听。」

我心中一黯,抬頭望了望東窗上透出的晨曦。那歡快的朝陽經過一層厚厚的窗紙,只剩了一點勉為其難的光亮。屋內還點著琉璃燈,炭盆里偶爾冒起的火光照得人影微微一晃。炭氣有些濃,我不覺氣悶,勉強笑道︰「這故事好听麼?」

高曜撇撇嘴道︰「詩是很好听,可是故事甚是無趣。玉機姐姐,什麼是無寵而終?」

我想了想,還是說了實話︰「便是說一個人,沒有帝王的寵愛,孤獨失意,一直到死。」

高曜頓時嚇了一跳,小臉上全是困惑和憐憫︰「那母親說的那個莊姜娘娘便是無寵而終。」

我問道︰「娘娘還說了什麼?」

高曜搖頭道︰「母親沒說什麼,只是說那個莊姜娘娘很可憐。」

我松了一口氣,將東窗開啟一條縫,晨光絢爛,絲絲屢屢爭先恐後的涌了進來。高曜爬上榻,定定的看著我。我微笑道︰「無寵而終,是有些可憐,但遠不是最可憐。」

高曜好奇道︰「那什麼才是最可憐的?」

我凝思片刻,說道︰「宮中之人,一生榮辱,都在皇上。無寵,是清苦了些,但並不會使一個真正高潔自在的人失卻內心的安寧。最可憐人,是將自己也當作帝王的玩物,從此自怨自艾,再也不能好好做人。」

高曜雖然並不能完全听懂,但也頗為高興,說道︰「果然如此麼?」

我鄭重道︰「正是如此。下一次娘娘再說這樣的故事,殿下便以此話回答娘娘,娘娘定會十分欣慰的。」

高曜喃喃道︰「最可憐的人,是將自己也當作玩物,從此自怨自艾,再也不能好好做人……是麼?」

我點點頭。高曜笑道︰「那孤今日見了母親,便這樣對她說。」

注︰

1,出自《史記項羽本紀》,原文為︰陳嬰者,故東陽令史,居縣中,素信謹,稱為長者。東陽少年殺其令,相聚數千人,欲置長,無適用,乃請陳嬰。嬰謝不能,遂立嬰為長,縣中從者得二萬人。少年欲立嬰便為王,異軍蒼頭特起。陳嬰母謂嬰曰︰「自我為汝家婦,未嘗聞汝先古之有貴者。今暴得大名,不祥。不如有所屬,事成猶得封侯,事敗易以亡,非世所指名也。」嬰乃不敢為王。謂其軍吏曰︰「項氏世世將家,有名於楚。今欲舉大事,將非其人,不可。我倚名族,亡秦必矣。」於是眾從其言,以兵屬項梁。

2,出自《詩經衛風碩人》,原文為︰碩人其頎,衣錦衣。齊侯之子,衛侯之妻。東宮之妹,邢侯之姨,譚公維私。手如柔荑,膚如凝脂,領如蝤蠐,齒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碩人敖敖,說于農郊。四牡有驕,朱孫癇穡雲以朝。大夫夙退,無使君勞。河水洋洋,北流活活。施瑁g鮪發發,葭揭揭。庶姜孽孽,庶士有a。」這首詩描寫齊女莊姜與衛莊公婚禮的盛狀和莊姜的美貌,後莊姜無子無寵,郁郁而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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