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機詞 玉機詞(三三)

作者 ︰ 白玉有紋1

小內官一溜小跑進了延秀宮,不斷輕拍雙掌,眾人忙離席下拜。不多時,便見皇帝親自扶了太後上了清涼殿,皇後牽著高曜跟在後面。

太後穿了一件杏黃色連珠鳳凰紋長衫,金色鳳頭點翠步搖上的金珠瀝瀝作響,清晰可聞。皇帝身著淡秋色雲錦團龍袍,佩戴著升平長公主所贈的紫雲龍紋香囊。皇後一身淡紫色牡丹花紋長衫,挽著金色的披帛。厚施脂粉,神色一動,似有粉屑簌簌而下。

眾人齊齊口稱祝頌。太後在最上首的雲鳳雕花金絲楠木椅上落座,笑道︰「平身。今日是家宴,一家子骨肉,何必拘禮?入席吧。」見帝後在太後兩側落座,眾人方敢坐下。

太後環視一周,見右首第三張桌子仍是空無一人,詫異道︰「升平怎地還沒來?」

皇後忙道︰「回母後,兒臣已遣人往漱玉齋看過了,升平還在沐浴,只怕還要一陣子才能過來。這會兒是開席呢,還是再等片刻,請母後示下。」

太後笑道︰「升平最年幼,難道還要皇兄皇姐巴巴的等她不成?皇帝意下如何?」

皇帝笑道︰「一切都听從母後的。」

太後道︰「皇帝不是有要事向**眾人說明麼?」

皇帝欠身道︰「是。」站起身來朗聲說道︰「近來北燕犯境,騎兵踐踏冀南數萬生民,虜劫為奴。朕不忍子民折頸暴露于異族馬蹄之下,故此決意親征。日前糧草已具,兵備正緊,待大軍集結,朕要親自揮刀馬上,斬寇殺敵!朕的四弟昌平郡王已經在邊境等著朕了!」說著有力的一揮右手。

皇後連忙離席拜下,說道︰「臣妾在宮中翹首以盼,望佳音早來。」眾人忙跟著拜下。

皇帝微微一笑,雙手扶起皇後︰「務請皇後代朕盡孝,朝中宮中,煩皇後多多留心。」

皇後笑道︰「皇上放心,臣妾雖然不才,還有太後指點著。皇上要多殺幾個燕賊回來才好啊。」

皇帝握著皇後的雙手,重新坐下,四目相對,儼然一對恩愛夫妻。只見皇後眼中盡是志得意滿的喜色,我暗暗嘆了口氣︰朝中宮中……

太後下令開席,菜肴便流水般的上來。樂坊的管事雙手呈上一盤寫著戲名的竹籌,經由內官的手遞到小宮女的手中,逐次傳給佳期。佳期躬身奉上,太後看了看說道︰「既然皇帝要親征,便點一出《拜將》吧。」說著向皇帝笑道︰「願皇帝得大將如漢高祖得韓信,神機妙算,百戰百勝。」

皇帝笑道︰「若得韓信復生,豈患小小的燕賊?」

正說著,皇帝隨身的內官李演已將竹籌捧到面前,皇帝指著一支竹籌道︰「這出《贖孽》,朕許久沒听過了,就這出吧。」

太後微微一怔,說道︰「《贖孽》太過悲戚,皇帝何故點這出戲?」

皇帝笑道︰「這出戲雖然悲愴,但朕喜愛其中的兄弟之義。兄弟之間,因血親而有情,但更可貴的是兼有朋友之義。且朕听母後說過,朕尚在母月復中時,周貴妃便以此戲為雙親——定親王夫婦討回公道,可見戲中有公義。朕許久沒有看戲了,今日不能不好好看看。」

太後听了,默然不語。皇帝一擺手,惠仙接過盤子,呈到皇後面前,皇後毫不遲疑地點了一出《定婚》。這出戲說的是漢武帝劉徹戲言金屋藏嬌的故事。

內官將盤子傳給林妃的侍從,林妃正在看戲牌子,忽听太後問道︰「端陽佳節,怎麼不見信王在此?他倒舍得將你們娘兒兩個丟在宮里?」

林妃忙站起身來答道︰「回母後,王爺今兒前半晌自從宮里出來,便身子不適,只得回王府修養。請母後恕罪。」

太後道︰「如此倒也罷了。只是信王正當壯年,卻總听聞身子不好,朝事家事一應不理。你身為正妃,要留心他的身子,該勸的也當勸勸才是。」

林妃紅了臉,低頭道︰「兒臣謹遵母後教誨。」

當下眾人一一點過戲。

《點將》都唱完了,才見升平長公主扶著丫頭匆匆趕來,向太後與皇帝謝罪。只見升平長公主穿著一件半新不舊的石榴紅單衫,挽著流朱色披帛。發髻左右各簪一朵珠花,顯得十分隨意。太後嗔怪道︰「在宮里做什麼呢?怎地這樣晚?」

升平笑道︰「兒臣午後睡遲了,起來得晚了些,母後別見怪。」

太後關切道︰「是昨夜沒睡好麼?」

升平道︰「昨夜大約是茶飲得太多,走了困,看了會兒書,又繡了半夜的花。今晨給母後請安,兒臣不敢遲誤,致使午後睡過了。」

太後拍著升平的手道︰「升平總讓母後操心。日後有了駙馬,看你還這樣淘氣!」

升平雙頰漾出兩團紅暈,嬌嗔道︰「這樣多人,母後說這些做什麼!?」

太後笑道︰「不說便不說。你也別往那邊去了,就靠著你皇兄坐吧。」升平領命坐下。

《贖孽》是一出很短的戲,說的是一個叫做王啟的人在御街上誤殺了義兄李佩,心中愧悔不及,從容赴死的故事。只听那王啟唱道︰

「二位賢弟且听我道原委︰三月前打殺一人在御街,三司會審升堂問罪,方知那冤家姓甚名誰。

是我經年未見的義兄李光未。義兄姓李名佩字光未,當年菩提樹下誓相隨。可恨我眼盲當他是盜賊,不合適一劍殺在御街尾,到如今恨綿綿無計可追,因此上押在此為贖前業。

二位賢弟休再勸,也請莫再傷衙解,前日會審已定罪,今日必將我身毀,生當同難死共穴,誓要此心無愧悔,哥哥啊,黃泉路上須等我,一路作伴同為鬼!」

我並不知道這出戲與周貴妃有什麼關聯,不禁看了一眼芳馨,芳馨忙上來為我布菜,輕聲說道︰「這是二十七年前的往事了,待回宮後奴婢慢慢說與姑娘听。」我點點頭,端起涼茶。只見周貴妃抱著幼女青陽公主,親手喂食,只偶爾往台上看一眼。皇帝右手在桌上輕輕按捺,閉目傾听。熙平長公主的臉上閃過一絲悲切之色,隨即如常,又指著桌上的菜肴與柔桑低語。

唱到《定婚》時,太後嘆道︰「小兒女的話,竟也能成真。」

皇後一邊為太後布菜,一邊說道︰「雖是小兒女,自幼一起長大的情分卻是不假的。」

太後微笑頷首。熙平長公主放下酒杯趁機道︰「說起這金屋藏嬌,兒臣倒想起一事。」

太後吃了一口鮮筍,說道︰「熙平這里總是有很多趣事,說出來一起樂一樂。」

熙平長公主笑道︰「那時候,四位女巡都還沒有進宮呢。有一日兒臣帶了柔桑進宮向皇後娘娘請安,柔桑便與二殿下在偏殿玩耍。皇後娘娘與兒臣偶爾想起要個東西,誰知叫了兩聲竟然一個人也不來。兒臣便出來查看,原來是二殿下與柔桑坐在榻上扮家家玩,一個叫殿下,一個叫愛妃,都正襟危坐著,下面的小丫頭跪了一片,吃吃直笑。兒臣抱著二殿下問︰‘殿下將來要娶柔桑亭主為妻麼?’殿下立刻回答道︰‘自然要的!’自此後,兒臣旁觀他兩個,竟比親姐弟還要親密友愛呢。」

眾人听了,都笑了起來。太後招手讓柔桑過去,上下打量道︰「像熙平小時候的模樣,長大了必是個美人兒。」略想了想,又道︰「本宮記得柔桑的亭主還是她出生時封的,這會兒也該晉封了。皇帝說呢?」

皇帝笑道︰「朕早有此意。長公主位比親王,柔桑是外家女兒,封郡主雖然不合適,但晉封為縣主,倒還可以。便冊封為柔桑縣主,賜寧海縣為湯沐邑。」熙平長公主喜出望外,忙攜曹駙馬與柔桑跪下謝恩。

太後笑道︰「若論柔桑的模樣與性子,將來嫁于我曜兒倒也很好。」

皇帝微笑道︰「自幼一同長大的情分,日後結成夫婦才更穩當。只是曜兒與柔桑年紀還小,過些年再說不遲。」說著拉過柔桑,低低詢問,柔桑一一恭敬作答。皇帝微笑頷首,顯得十分滿意。

太後用銀簽子扎了一塊西瓜送到唇邊,忽然想起一事道︰「說到親事,本宮想起來,d兒有十四歲了吧。」

林妃忙站起身來,躬身答道︰「回母後,今年秋天,d兒就滿十五歲了。」

太後放下銀簽子,笑道︰「d兒是皇家長孫,又是親王世子,身份尊貴,皇帝要親自賜婚才好。」

皇帝笑道︰「皇兄皇嫂若覺得哪位大家閨秀好,問準了信兒,朕即刻賜婚,又有何難?不知皇嫂可相準了麼?」

林妃道︰「回皇上,臣妾前些日子倒留心了些。只是d兒如今長大了,自然有他自己的主意,臣妾雖是他的母親,可也不好勉強他。」

皇帝道︰「難道d兒是心里有人了麼?」

高d起身答道︰「回皇上,臣還年幼,現在只想著讀好了書,可以為國為民做些實事,暫且無意為家室所牽絆。再者,朝廷里那些老頭子的女兒孫女兒,想來都很無趣,臣必得一個才智高超的女子,才肯聘娶為妻。」

皇帝笑道︰「听听,朕的朝堂上,那麼些股肱之臣的大家閨秀,他都沒有放在眼里。你怎知其中沒有才智高超的女子呢?只這四位選進宮來的女巡,依朕看便個個都很出挑。」

高d遠遠的看我一眼,說道︰「入宮的女巡,自然都是萬中無一的。據臣所知,四位女巡中,于大人與朱大人俱出身寒門,史大人出自商賈之家,車大人來自遼東外族,並無一人的父兄立于高堂廟廊。連皇後與兩位貴妃都不選那些老夫子們的小姐入宮,正說明她們確是無趣得很。」

皇帝大笑,連說「刁鑽」,又道︰「如此,朕便將她們中的一個賜婚與你,你可願意?」

高d道︰「若她們之中有一位可稱得上才智高超,無論出身貴賤,容貌美丑,臣都願意一生珍視于她。」

皇帝贊道︰「你倒不以容貌取人,著實難得。」又向林妃道︰「d兒很懂道理,依朕看,皇嫂也實在不用費心操勞。d兒若自行看準了,朕便賜婚與他二人。最難得是志趣相投,脾性相合,容貌家世都在其次。」

林妃道︰「皇上所言極是。」高d仰頭直視皇帝,笑道︰「皇上此言當真麼?」皇帝道︰「君無戲言。」高d連忙拜下謝恩。

戲台又高又遠,燈火通明。戲子們身著彩衣,臉上敷著厚厚的油彩,做生的瀟灑,做旦的嫵媚。說不盡的權謀與犧牲,唱不完的憤怒與哀愁。夜色中,戲台仿佛遙遠大漠中的蜃氣,無數穿紅著綠的男女,邁著凌波微步,踏沙無痕。一哭一笑,一舉手一投足,無不極盡悲喜之意。

戲總是這樣,不如此不足以借題揮灑,不如此不足以直抒胸臆。那是另一個世界的芸芸眾生,是這個世界一面扭曲的銅鏡。怨不得人總說,人生如戲。

台上正唱著一出《赴宴》,西王母的小丫頭見周穆王生得俊美,正心猿意馬的引他入席。而穆王身邊的小馬倌卻偷偷的瞄著這個美貌的小仙女,小仙女自是無意于他。然而小仙女大約道行不夠,她若知道七百年後,正是這小馬倌的後人滅了周朝,一統天下,成為始皇帝,她又當如何呢?

我凝神听戲,只隱約听見太後殷殷囑咐董妃好好保養身子,早日再添一個世子等語。夜色沉沉,我身上有些涼,芳馨忙為我披衣,一面說道:「姑娘,夜深了,該歇著了。」我這才回過神來,只見車舜英與易珠不知何時已走了,太後和兩位王妃也退席了,幾個年幼的孩子早回宮睡了。座中只有升平長公主,皇後與兩位貴妃陪著。

皇帝興致頗高,直將眾人點的戲看完才散戲。夜深露重,除了我和錦素,便只剩下周貴妃端坐席間。皇帝吩咐人整杯添酒,命眾人一同在主席坐了。皇帝已經有七分醉意,對我和錦素說道︰「周貴妃自幼習武,自然熬得住。想不到兩位女巡的精神也不短。」

周貴妃挽了挽淡綠色輕紗披帛,緩緩為皇帝添上熱茶,柔聲勸道︰「皇上再坐一會兒該回宮歇著了。」

皇帝笑道︰「今夜朕要盡興,明日不上早朝又如何?」

周貴妃道︰「即便不上早朝,也有損龍體。」

皇帝已有七分醉意,伸出右手,虛點著周貴妃的鼻尖,說道︰「淵,你別勸朕。你……陪著朕就好。」

我和錦素相視一眼,忙起身告退。走出清涼殿,我不禁回望,皇帝拉著周貴妃的右手,頭一歪,淺秋色的背影緩緩靠在她的身上。周貴妃只端坐不語。

我和錦素剛剛出了延秀宮便分手了,她向北回了永和宮,我向東行。過了守坤宮的正門,便見長長的東一街兩側,早已點上了宮燈,宮牆上滿是黃色的光暈,綿延向前。頭頂一線黑沉沉的夜空,星光閃閃,如女人烏發上的銀針。此時已過子時,長街上少有宮人來往。听了一夜的戲,頭有些昏沉沉的,被長街的涼風一吹,頓時醒了大半。

芳馨道︰「姑娘很愛看戲,竟然看到這會兒。」

我微笑道︰「平日除了念書,便是作畫。若有戲看,我總是要看完才罷休。」

芳馨道︰「可惜姑娘還只是女巡,若升做女校,便可去外城的梨園看他們唱戲呢。」

我笑道︰「女校是正六品,也不知道我能不能做上呢?」

芳馨道︰「以姑娘的才學,自然是要做到正四品女典的。」我看她一眼,她忙低頭道︰「才剛信親王世子離席的時候,要來與姑娘說話,見姑娘專心听戲,他便沒好意思攪擾。」

我忙問道︰「世子可有什麼話留下麼?」

芳馨搖頭道︰「並沒有。」

我不知怎地,心里有些失落。就好像看到席間那紅彤彤的櫻桃,本來口舌生津,心中歡喜,但吃到口中仿佛並不甘甜。他說,他要娶一位才智超群的女子。那女子,會是我麼?心緒如額前吹散的頭發,我不覺嘆了口氣。

注︰

1,前塵往事,請參見拙作《澶淵》第三章。

2,戲詞是作者隨手一寫,權全情節,不能深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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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紅樓夢》影響太深……

前傳中,周淵借戲探察眾人神情,揭發父親死亡的真相

本文還是忍不住寫了一場點戲的文,有且僅有一場,不過寓意沒有《紅》那麼深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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