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機詞 玉機詞(一)

作者 ︰ 白玉有紋1

我的名字叫玉機,我的孿生姐姐叫玉樞。我們姐妹出生在開寶五年的春天。起初父親為我們取名為樞機,意為機巧圓轉,且名中帶木,遇春則欣欣向榮,寓意極好。母親堅持女孩的名字中須得有玉,于是我們姐妹的名字就這樣定了。

我最早的記憶可以追溯到兩歲時。我清楚的記得,那是開寶七年的春天,汴河畔花紅柳綠,**正好。母親折柳條與迎春花枝編成花籃,玉樞與我都十分喜愛。我將花籃扣在頭上,遮住了眉眼,眼前一片金翠相間的迷蒙。父親和玉樞笑著叫著追著,母親的容貌在春水的波光中,嫣然如醉。那是我第一次清晰的感受到人生的愜意與生活的和美,那也是我唯一能記起的與父母歡聚的時光。

開寶七年的冬天,我們母女三人經歷了短暫的牢獄之困,在一個冷風沁骨的清晨,被押往汴城西市。母親的頭發上插了一根鵝毛,胸前掛著一塊竹牌,上書年紀與身價。玉樞和我軟黃油膩的頭發別不住沉重的鵝毛,只得綁在衣襟盤扣上。精致的琵琶盤扣已經全是污漬,嘲笑我無憂無慮的過去。

因為獄中濕冷,玉樞生了很重的病,幸好刑部的大人尚有惻隱之心,請了郎中來看過,方不至于死。此刻,她睡在母親懷中,我跪坐在母親身邊。兩側跪滿了和我們一樣的罪人,偶爾听到低低的啜泣,如冷風嗚咽。兵丁在我們身後監視,靴聲橐橐。

我的眼前有許多青布鞋子和黑布靴子來來去去,雖然簡樸,還算體面。漸漸有人被青布鞋和黑布鞋領走,離開了這個可悲的行列。

母親雖然還很年輕,但在獄中吃不好,睡不足,心事重重,消瘦不少,顯得容顏憔悴。她仍舊穿著抄家時的紺藍色碎花曲裾,下擺露出的襯裙早已烏黑,鳩羽色的碎花呈現出一派灰敗之色。母親頭發蓬亂而油膩,好在是冬天,倒沒生虱子。所有人都盡力將自己打扮得干淨年輕,這樣才容易讓各府管家買走,獲得一方棲身之地。但是一向以自己的容貌為傲,無比珍視自己秀發的母親,卻懶怠用五指整理一下頭發,只由這萬縷青絲軟塌塌的垂在自己的面前,不讓買主看清她的臉。又因她帶著兩個幼女為累贅,一個上午也無人問津。

我靠在母親身邊瑟瑟發抖,母親右手抱著玉樞,左手輕輕的將我籠在懷中。她懷中悲傷、驚慟、幽怨、衰敗的體味,牢牢刻在我的腦海中。

時近正午,有一雙小巧的雙足映入眼簾。雪白的緞面繡鞋,以淡雅的絲線繡著幾盞玉蘭花,花色瑩白,幾乎與緞面不分。我和母親不由抬起頭來。那是一個通身雪白的年輕女子,頸上系著狐皮,風毛撲在她的臉頰上,與面色一樣潔白。在一個幼兒的眼中,她的容貌和意態難以描摹,只覺面孔完美無瑕,有想象中仙女才有的容顏和裝扮。母親只看了一眼,便匆匆低下頭去,只有我傻傻呆看。

她看了母親的身價牌子,向身後的青布靴子管家低語幾句。青布靴子走了上來,付清了買價,抱起玉樞。母親看見青布靴子,有些愕然。她向年輕女子磕了頭,才牽著我的手站了起來。我們也離開了那些待買的罪人,上了馬車。我又累又餓,在馬車中睡了過去。

日子似乎又變得悠然輕松起來。母親嫁給了青布靴子,生了弟弟。玉樞和我改姓卞為朱。我再也沒有見過父親,我知道,父親是「死」了,意為永不歸來。

青布靴子是熙平長公主府的總管家,熙平長公主是太祖開寶皇帝的次女、當今咸平皇帝的姐姐。母親嫁給他以後,便跟隨他管束公主府的婢僕。青布靴子對我們姐妹很好,親自教我們讀書認字。然而,我總也不肯叫他一聲父親,他似乎也並不放在心上。

我們在公主府衣食無憂,母親雖然只是公主府中的管家娘子,但也稟明了長公主,請了夫子來教導我們。如此過了三年,熙平長公主生下了柔桑亭主,我和玉樞須得每日陪伴她玩耍,成為她的近身侍婢和書房陪讀。

開寶七年一過,年號便變為咸平,為人咸平安、事咸平順之意,新帝登基。咸平四年的寒食節,合府不能使灶火,只能用素香和冷食祭祀先人。那一年,我整六歲。

下早課後,師尊在學堂中講了前朝司政大人盧士奇在繼父家中私祭親父的故事,我心有所感。回家拜祭了朱家的祖先後,從房中拿出一只母親常用的霽紅釉小香爐,又從上房中取了幾支香,並從廚房偷了一碟瓜果來到院中。我將香爐放在井台上,旁邊擺上瓜果,周身模索,才想起忘記了偷火折。轉念一想,也不去找了。天近黃昏,寒氣降下,我插上香,心中默默呼喚著父親,恭恭敬敬磕了三個頭。

青布靴子不知何時走到我的面前,溫和問道︰「玉機可是在祭奠誰麼?」

我如實答道︰「今日寒食,家家祭祖。孩兒想拜祭一下親生爹爹和卞家祖先。」

青布靴子愣了好一會方道︰「沒有香火,怎樣祭祀?」

我恭敬道︰「孩兒有一瓣心香。」

青布靴子大為驚異,贊嘆道︰「你若是男兒,將來必有一番成就。也罷,你既思念親父,從此你還是姓卞。」井台被水洗得有幾分光亮,青布靴子的側臉模模糊糊的映上去,化成一片暖色的光暈。我小小的心靈中,深為震動。

忽然傳來泣聲,原來是母親帶著玉樞和弟弟站在一旁。母親的臉上掛滿了淚水,青布衫袖子上深深一片藏青色,膩膩的貼在母親的手背上。玉樞拉著母親未被洇濕的半邊袖子,抽抽搭搭的,三歲的弟弟不知何故,也嚎啕大哭起來。青布靴子拉著我的手交給母親,抱起弟弟,並柔聲安慰他。母親摟著我和玉樞,痛哭失聲。

我雖然懵懂,也知道青布靴子對我們母女一直有說不盡的體貼。我埋首于母親充滿洗衣皂角粗疏香氣的懷中,痛哭了一番。最後,我抬起頭來,低聲對青布靴子叫道︰「父親……」

咸平九年的一個深秋之夜,窗外風聲颯颯。父親和母親端坐在上房,我端立在下,玉樞在書房習字。母親不知是悲是喜,父親暗暗嘆氣。我從未見到他們這樣凝重,但我並不擔心,反而有一種莫名的興奮︰今夜,必有一事將改變我的命運。

良久,父親說道︰「熙平長公主言道,宮中有幾個皇子公主已到啟蒙的年紀,皇後決定挑選一些女官服侍起居讀書。年紀不能太大,也不能太小,就定了在過了年十二歲的女孩子里挑。玉機就要過第一個本命年,年紀剛好。長公主的意思是,讓玉機你去應選。玉機,你可願意?」

我那一年雖不足十二歲,一入宮門深似海這句話早已听聞百遍。我並不怕入宮服侍,我在長公主府不也是服侍柔桑亭主的麼?我只是怕見不到父親母親。于是我問道︰「入宮後還能再見爹媽麼?」

「按宮里的規矩,每隔三個月,宮娥內官可以在內宮的值房與親眷相見。」父親回答道。

「玉樞入宮麼?」

「玉樞不去,仍在公主府陪伴柔桑亭主。」

「為什麼長公主選我不選玉樞?」

父親的目光沉靜如水,他深吸一口氣,向我招手。我走到他面前,他拉著我的手,柔聲說道︰「玉機,進宮是上天賜給你的機緣,你自小讀書,性子沉穩,有智有識,是個很好的姑娘。但你弱在出身太低。進宮為自己掙一個好前程,方不辜負長公主和你母親栽培你的一番苦心。玉機,你可明白為父的意思?」

「玉機明白。」

「你願意進宮麼?」

我實在知道,若我的人生就這樣下去,到了十八歲,我一定會嫁給公主府的另一個管家的兒子,若不出意外,他將承繼他父親的職位,我將會做我母親如今正在做的事情。我並非不甘心如此,甚至我也樂意如此。只是我又想,既然有另一條路擺在眼前,何不一試呢,畢竟皇宮是比長公主府更為高貴的所在。于是我鄭重的答道︰「玉機願意。」

父親撫掌笑道︰「好!好!玉機,你雖不姓朱,但望你在宮中出人頭地,有朝一日帶攜我朱門子弟。」

我雖然早已復回卞姓,但在我心中,當年的青布靴子早已與親父無異,我答道︰「父親,女兒若能入選,定然不會忘記父親和母親的養育之恩,如若有力,定會好好照顧弟妹。」

父親點點頭,臉上綻出了如釋重負的笑容︰「玉機,為父不會看錯你。你是個心氣極高的孩子,若在公主府里一輩子,或是做了柔桑亭主的陪嫁,始終委屈了你。你肯入宮,為父很欣慰。」

母親含淚微笑,用一方雪白的帕子點了點眼角。父親站起身來,對母親說道︰「我去看看玉樞姐弟,你們母女說話。」

母親站起來目送父親出了上房,而後她讓我靠在她的身上,雙臂輕輕攏住我,我嗅到她秀發上的梔子花香,心里安寧而篤定。我把玩著母親系在腰間的一方青玉雙魚佩,這是父親送給母親的訂婚信物,母親多年來一直隨身佩戴,日日拂拭。

只听母親溫柔的說道︰「玉機,如今你是個大姑娘了,母親也該告訴一些你親生父親的事情。」

我抬起頭來,恭聲應道︰「女兒恭听母親教誨。」

母親整了整玉佩垂下的流蘇,沉思片刻,方才低聲道︰「你親父當年是驍親王府的書記,為驍親王處理書信往來。太祖皇帝剛剛駕崩,驍親王圖謀大位,為當今皇上所擒,合府抄沒,連他年僅四歲的長子也沒放過。親王成了廢王。熙平長公主便是廢驍親王和當今信親王的同胞妹妹。長公主還有一位皇姐,听說謀反時死在宮中。他們四人同為先帝的陳廢貴妃所出,當今皇帝卻是尚太後所生。」

我插口道︰「那熙平長公主一定很恨皇上了?」

母親連忙掩住我的口,說道︰「這話你萬不可在外胡言亂語。長公主從來不與家人談論此事。」

我連忙說道︰「女兒知錯。」

母親點點頭,又道︰「你親父當年對廢王十分忠心,他十分清楚廢王的圖謀。事敗後,當今皇帝本來不想殺他,但你親父十分倔強,抵死不肯背棄舊主,慨然與廢王一道問斬。你父親與你親父十分要好,他臨死前請求你父親照顧我們母女三人。那一年冬天我們在汴城西市被官賣,長公主竟親來看視,我們才有如今的安穩日子。」

憶起昔年的白玉蘭繡花緞鞋,我沉吟道︰「孩兒記得,長公主那日雖然衣著雖然華貴,卻是全身素服。應是為長兄長姐服喪。她待女兒好,全看在女兒親父對廢驍親王的一片忠心上。」

母親激動的將我摟在懷中,含淚說道︰「玉機,難為你看得清楚。你父親總說你若為男兒,必成大器,看來也不全是虛言。」

我站直了身子,說道︰「可是女兒有話,不吐不快。女兒自觀史書,見過前朝許多有骨氣的文官,為不肯背叛舊主,不是自絕性命,便是引頸就戮。他們丟下一屋老弱,獨自面對嚴刑峻法,慘不堪言。他們一生所學,盡為無用,更連累許多人的性命。女兒並非不敬佩他們,只是竊以為如此並不可取。男子漢應為天下謀福利,怎能拘泥于一人一事?」

母親苦笑道︰「母親知道,你心里最欽佩忍辱負重的能臣。母親也說句心里話,當年並非不怨你親父。只是,這麼多年過去了,如今才知道,那都是各人的執念與緣法。都放下吧。」

我連忙說道︰「是,女兒錯了,不當妄議親父。」

母親點點頭,臉露慈愛微笑︰「玉機,你若能應選入宮,望你勿忘今日之心。母親不望你飛上枝頭,但願你在宮中存小心,知變通,以保全自己為先。玉機,好好照料自己,你能答應母親麼?」

我深深頷首︰「母親放心,玉機知道。」

母親擁我入懷,含淚吻我的面頰。一滴清淚落在我的臉上,風干後留下緊繃的淚痕。如同母親的心,雖然她衣食無憂,與父親琴瑟和諧,但對我親生父親的眷戀和抄家慘狀的記憶如同心里的淚痕,永遠不會消失。

那是我第一次知道親父的死因。或許他去得太久,又或我幼年時對他的印象實在太過浮淺,若非他是我親父,當時我真的會瞧他不起。很多年過去了,我深深的為當年我對親父的論斷而後悔和自責。誠然,若以成敗論,我親父只是一個微不足道的失敗陰謀的犧牲品。如今在我心中,他是內心堅毅,人格強大的英雄;在世俗中,他走到了死路,但他為我開啟的心路是寬廣的。他雖不在我身邊陪伴我長大,但我心里永遠以他為傲。

注︰

1,楊士奇,明代大臣、學者,名寓,字士奇,江西泰和人。楊士奇年幼時,家庭貧寒,父親早逝,其母改嫁,楊士奇隨繼父羅性改姓羅。一次羅家在祭祖,楊士奇想起自己和父母顛沛流離的生活,而父親卻死在了沒有盡頭的征途上。于是他撮土鑄成一個神牌,然後跪拜。這一切都被羅性看在了眼里。第二天,羅性對楊士奇說,他以後必成大器,不必跟自己姓羅了。以上內容節選自《百度百科•楊士奇》。

本文借用這個典故,因為是架空歷史背景,所以將楊士奇的名字改為盧士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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