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雨晴典藏17纪念辑 2004年七月七日晴(3)

作者 : 楼雨晴

之三永别

自从生病之后,沈天晴的体力直走下坡,常常一不留神就陷入昏睡。随著日子一天天地流逝,她的生命也在流逝当中,健康状态每下愈况,昏睡的时间愈来愈长。

为了不让哥担心,她总是强撑著不让自己失去意识,她知道她每昏睡一次,哥就要提心吊胆一次,怕她这一回再也醒不过来……

抽筋、疼痛的次数愈来愈频繁,想拿个东西,手指头也动得不甚顺畅,吃东西时,逐渐感到吞嚥困难,最后就连多说几句话都快耗去她所有的精力,她心知肚明,她快撑到极限了。

伪装成了极艰难的一件事,她渐渐力不从心,漏洞百出,哥或许早就发现了……

昨晚,又不小心睡著了,醒来后是在房里,她模索到床头的陶偶女圭女圭,指尖顿了顿,再移到左方。

她感到口乾舌燥,记得水杯好像是在这个地方……

她碰触到杯子了,手指却不受控制,握不紧杯缘,掌心一阵空虚,然后传来玻璃碎裂声。

扮——没听到吧?

她心急地模索地面,身体失去平衡,跌了下去,她一心只想在他发觉前收拾好地上的碎片。

指尖有刺痛传来,也许是割伤了,但是伤口应该不大,她不怎麼觉得痛,这种小伤口血不会流太多的——

突然,一双有力的大手扣住她,身子一阵腾空,她又回到床上。“哥?”

“嗯。”他的声音听不出情绪,也不晓得来多久了。

一张面纸压上她带伤的指尖。“以后叫我一声就好。”

“被你发现啦?”她吐吐舌,故作轻快地说∶“小时候打破碗盘都会被妈妈骂呢,可惜你比妈妈精明,想逃避责罚都不行。好吧,你可以打我**,但是只能打三下,不准讨价还价。”

他不吭声,沈默地帮她止血、上药、缠上纱布,倒了杯水放在她手中,然后才回头清理地面的碎玻璃。

她身子微微晃了一下,扯出虚弱的笑。“哥,我肚子饿了。”

将碎玻璃以报纸包好丢入垃圾桶,他抬头看了她一眼。“你想吃什麼?”

“嗯……土地公庙前卖的红豆饼好了。”

“很远。”声音听不出情绪。

“人家想吃嘛!”

他眸光深沈地盯视她数秒。“好,我马上回来。”

听到关门声,她抽乾了力气,整个人虚月兑地倒回床铺。

头好昏,天地像在眼前旋转,要命的痛楚又在此时造访,她隐隐抽搐,颤抖的手探向床头,如同每一回先碰触到老公公陶偶,胸口一暖,她有了撑下去的力量,移向右边的止痛药……

止痛药早她一步被拿起,取出标准的剂量与水杯让她吞服。

她惊吓得动弹不得。“哥……”

他还是闷不吭声,不发一语地替她按摩痉挛的双腿。

一滴、两滴,温热的水气掉在她腿上。

“哥,你不要这样,不要哭……”她怜惜地轻抚他微湿的面颊,他好像——又瘦了些。

“我没事。”沈瀚宇僵硬地回了句,第三滴、第四滴水气,无声滴落。

“哥!”好痛,心好痛,远超过病体的痛,她最在乎的人在为她落泪……

“我说我没事!你都没事了,我该死的怎麼会有事!”他挫败低吼,声音一哑,再也说不出话来。

她伸手搂住他,沈瀚宇将脸埋进她肩头,颤抖著,相拥。

窗外细雨流光轻洩,窃不去,情痴几许。

左肩,一片溼热。

能够清醒的时间,愈来愈少。

她的生命,装在一只沙漏中,剩下多少,几乎可以估计,但是她还有太多牵挂,哥的样子让她好担心,他已经连著好几夜不睡,呆呆地看著她到天亮了。

他以为她不知道,就像她刻意掩饰的病痛,其实彼此对这一切都心知肚明。

她怕万一她走了,哥会受不了的,他一定会疯掉。

她去了大毛家一趟。哪一天她不在了,她希望能有人帮她看著他,走过这一段。

大毛送她回来时,在门外惊呼∶“哇咧——你哥疯啦?”

“怎麼了?”她不解地询问。

“啧啧!”大毛不敢恭维地摇摇头。“你家活像遭小偷,里里外外每个角落都被翻过一遍了,有够惨。”

怎麼会这样?正欲发问,沈瀚宇已经发现门口的她,一声暴吼轰来。“你跑到哪里去了!”

扮从没用那麼火爆的口气对她说过话,她一楞一楞地解释∶“我去大毛家——”

“去大毛家?!你现在什麼身体你会不知道吗?就算要去,为什麼不能等我回来,一个人到处乱跑是存心想自杀是不是?”

“我、我有打电话叫大毛来接我……”

“小晴送到家,我先回去了!”大毛立刻脚底抹油,以免卷入战场。

别怪他不讲义气,没人会头壳坏掉去惹一个抓狂中的男人。

“哥,你冷静点听我说——”

“你事前为什麼不告诉我一声?你行动不便,又看不见,难道不知道我会担心吗?你晓不晓得我回来看不到你,心里有多恐惧?也许你突然病发,也许你被送进医院,也许你迷了路,找不到方向回家,也许你又偷偷躲起来,自己忍受病痛不让我知道,也许……也许还有太多可能性会让我失去你,只要想到这些,我还冷静得下来吗?我几乎翻了家里每一个角落在找你,找你可能留给我的只字片语……”他一口气吼出满腔的怒火,压抑在怒火下的,是极端的恐惧。

说穿了,他只是害怕,害怕失去她。

她懂了,眸底泛起泪光,试图靠近他。“哥,我没事——”

“你走开!反正你没有我也可以,你什麼都不需要跟我说,病发时也可以自己坚强地熬过去,我只是多馀的,我什麼忙都帮不上——”他手一挥,不让她靠近。

她很清楚,他不是气她,而是气自己无法为她分担丝毫苦痛,气自己的无能为力,还要让她强颜欢笑地在他面前苦撑……

“不是的,哥,你很重要——”她伸手,再度被他挥开,她突然一阵晕眩,失去平衡感,由轮椅上跌落,他赶紧接住,心脏差点停掉。

“晴,你别吓——”

她一仰首,吻住他的唇。

他闭上眼,心痛地搂紧她,相贴的唇畔嚐到咸涩的水气,分不清是她还是他的泪。

“这样,就不怕了吧?”将自己揉入他怀中,以实质的体温安抚他惶惧的心,低喃:“下次我去哪里一定会告诉你,让你陪著,别生气了好不好?”

“你每次都骗我。”信用破产的小骗子。

“这次不会,我发誓。”他情绪逐渐平定下来,她放下心,窝进他胸怀,声音渐弱。“我可能又要再睡一下了,两个小时后叫我,晚上我们还要一起看星星,别让我睡太久。”

“嗯。”他轻应,温柔地抱她回房,舍不得离开她,也跟著在一旁躺下,陪她小睡一会儿。

“晴,醒醒。”

声音温柔的呼唤,催促她由睡梦中挣月兑,睁开眼时,有一瞬间茫然得不知身在何方。

“清醒了没有?你不是说要陪我看星星?”

“星星?有吗?”她忘记了,最近记忆力愈来愈差,有时早上说过的话,晚上就不记得了,可是却常常想起小时候的事,真奇怪。

“我刚刚梦见妈妈了,她问我是不是要去陪她……好奇怪,妈妈不是在煮饭吗?她早上去买菜时还问我要吃什麼……”

“闭嘴,不要再说了!”沈瀚宇一阵心惊,严厉斥喝。

梦见往生的亲人,这代表什麼?他不迷信,却忍不住心头发寒。

“都说你是小笨蛋了,既然你连晚餐都睡掉了,现在当然是半夜,不黑黑暗暗难道还要有十个太阳等你射?乖,闭上眼睛再睡一下天就亮了。”

“那你陪我睡?半夜醒来找不到你,我会怕……”

“不会,我再也不会让你找不到我。”他搂紧了她,想安抚的,分不清是她还是自己。“没事的,没事的,哥会一直陪著你,不要怕……”

沈天晴的思路时而清楚、时而混乱,清楚时,会如往常般陪著他说说笑笑;混乱时,总是分不清楚过去现在。他看在眼里,心痛得难以言喻。

他想送她去医院,但她坚持不去,她要待在她最熟悉的地方,如果把她丢到陌生的环境里,她找不到路回家,会害怕。

这两天,她老是说梦见爸妈,他每听一次就不寒而栗,厉声斥责她不许胡说。

夜里,他再也不敢合眼,深怕一不留神,她就会忘了呼吸,他必须时时刻刻提醒她睁开眼……

这天清晨她醒来,表情一片空白。

“哥,我昨晚又梦见爸妈了。”

心一沈,他低斥:“我不是叫你——”

她恍若未闻。“他们在一起,日子过得很平静。他们的样子没变,一点都没有老,我一眼就认出来了,妈妈还是和以前一样慈祥,她说她不会再打我骂我了,然后还问我,要不要过来陪他们……哥,我好想爸妈,好想去陪他们,可是、可是那里没有你,我舍不得你,我怕你想我的时候,会找不到我,我不知道,该怎麼办……”

“那就别去,留下来陪我!”沈瀚宇紧紧地抱住她,不敢松手片刻。

“可以吗?”她表情一片茫然。

“可以!只要你对自己有信心,就可以!”

她眨了眨眼。“哥,你知不知道,黄泉路是什麼样子?会不会很黑、很暗?可不可以带手电筒去?你知道我一向怕黑、怕孤单的,如果没有人陪,我一定会吓哭……”自从那年父母相继离世,她一个人待在这空汤汤的房子里开始,她就怕极了黑暗,怕极了被抛舍下来的孤单。

“晴,你想要我陪你吗?我说过,我再也不会让你找不到我,只要你一句话,我哪里都陪你去。”

要吗?

她偏头思考。“我也答应过你,以后去哪里都会让你知道,现在我告诉你了,可是,我不知道要不要你陪……”

“没关系,你可以慢慢想,想好再告诉我。”他微微松手,抱她起身梳头。“来,我们去吃早餐,吃完去大毛家串串门子,你好几天没去了,大毛的儿子很想你。”

“好。”她甜甜笑了。

小小毛很黏她,於是大毛就说,既然他们和他儿子那麼投缘,乾脆收了当乾儿子,反正他们不结婚,将来也好有个儿子孝顺他们。

她笑著附议,和哥一起包了个大红包给乾儿子。

其实他们心里都清楚,大毛是怕没人给她送终,要儿子为她戴孝……

一整天,她精神特别好,好到不可思议,赖著他说了一堆话,像个刚发现说话乐趣的小女圭女圭,聒聒絮絮讲个不停。

她抱乾儿子,陪他玩了一个小时;又和他到溪边去,要他抱著她,踩踩水花。经过田间小路,嚷著要吃杨桃,他爬上去摘了一颗。

她已经很久没有笑得这麼开心,精神好得出乎寻常,他心底隐隐有股不安,怎麼也不愿往回光返照的方向去想,宁可相信会有奇迹发生……

傍晚回家时,她还一路嚷著晚餐要吃他煮的海鲜拉面,谁知一进了家门,她就像颗洩了气的皮球,倒了下去。

“晴!”他心惊,立刻抱她回房。“你休息,不要说话。”

“哥……哥……我胸口好闷,快不能呼吸了……”她揪著他胸前的衣服,慌急地攀附。

“别怕,哥在这里。”贴上她的唇,想将氧气渡入她口中,也将生命力分送给她,如果可以,他真的愿意将生命分给她,只要让他活到她生命最后一天就好!

心急地取出床头的药,和著水想让她服下,但是她根本吞不下去,难受地又呕了出来,不管他试多少次都一样,

“晴,你乖,吃了药就会好一点……”他没有办法,将药丸含在嘴里,嚼碎了强迫送进她口中,再用水强灌进去。

她还是吐,痛苦得直流泪。“哥,我好难受,我可不可以不要吃了……”

见她这个样子,他实在不忍心让她再受更多的折磨。

“好,晴不想吃,那就不要吃了。”

她伸手,攀住他肩头。“哥,你抱抱我……”

他小心地想移开身体的重量,哑声道:“我会压痛你。”

“没有关系……”紧搂住他的腰,肢体亲暱相贴,怎麼也不肯放。“哥,你记不记得,小时候我老是躲著要你找,但是都会被你找到……”

“知道你有多皮了就好!”他将头埋在她肩上,闷声道。

“但是这一次,我可能会躲很久很久,久到让你找不到……”她轻喘了两下。“哥,我想过了,我死了以后,你就回去找大嫂,不要陪我。”

“你——”他抬头瞪住她。

她根本早就打算好了,却故意挑在这种时刻来告诉他。

“你……不是怕黑、怕孤单吗?”他轻道,声音颤抖。

她摇头。“没关系,我有爸爸,有妈妈,他们会陪我,那不是好地方,你不要去。”

“晴……”他说不出话来。

“我已经自私地占住你半年了,这半年……我很快乐,你已经给了我一辈子的幸福,这是我……从来都不敢奢望的……够了,该把你还给心苹姊了,她还在等你……她好爱、好爱你,你不能忘记……”

心苹爱他,那她呢?她为什麼不说说她自己?“你……不要我吗?”

她想要啊,可是要不起。“对不起,哥,我太想爸妈了,我要先去陪他们……”

“不许!”他大吼。“你去陪他们,那我怎麼办?你要丢下我不管吗?”

“我、我……”她哽咽得难以成言,泪水汹涌滑落。“你还有心苹姊。”

“我不要,我只要你,晴,我只要你陪在我身边。当一辈子兄妹又怎样?不能肌肤相亲又怎样?无法结婚生子又怎样?我还是只要你,你听到了没有——”

他吼得好大声,吼得她耳膜生疼。

眨了眨眼,淡淡光束穿过角膜。“奇怪……哥,我好像看见你了……”

他微震,说不出地一阵寒栗。

她伸手,抚上他清俊憔悴的面容,心,好痛、好痛,他的泪水,一颗颗落入她掌心。

“哥,你不要哭,我死了以后,还是不会忘记你的……”她一遍又一遍,来来回回抚触他的脸庞,以指掌记忆。“我好久、好久没看见你了,你长得很帅哦,我好怕会忘记你的模样……”

“那就趁现在好好看著我,牢牢记住我的样子,我们谁都不要忘记谁。”他深深地凝视著她,以便储存日后思念的依据。

“嗯。”这张脸,她要牢牢记住,永生永世不忘。“哥,你可不可以吻我,最后一次,最后一次了……”

他俯身,心碎地吮住她的唇,辗转吻出一世的爱恋,一世的辛酸,一世的相思情愁……

她满足了,很满足,他的吻告诉她,他的心情与她一样,这一生她爱过,也被人如此爱著,不该有遗憾。

虽然,他从没对她说过他爱她。

“哥,你答应我,一定要回去找大嫂,只要把我放在心里偷偷想念就好,不要让别人知道。”

他不语,只是不断地吻著她滑过颊畔、耳际、颈间的泪痕。

“天色……好像暗了,哥,我又看不见了……”她用力地眨眼。“哥,你去开灯,我怕黑……”

“好!我立刻去,你不要怕!”他用了最快的速度打开屋里屋外所有的电灯开关,再回到她身边,牢牢地、颤抖地紧抱住她。

“好像……真的很晚了。”她放弃寻找光明,疲倦地垂下眼皮。“哥,我想睡了,你唱歌给我听……”

“好……”他强忍哽咽,努力由发酸的喉头逸出声来,哼出她最爱的那首太湖船。

山清水明幽静静,湖心飘来风一阵……

走音了!

她嘟嚷:“哥,你认真点唱,都唱得零零落落的。”

“对不起、对不起,我重唱。”

“山清水明幽静静、山清水明幽静静……”下一句是什麼?他记不起来了,泪水淹没了他的声音。

他的声音变得好遥远,远得难以捕捉,但是她没有忘记叮咛:“吃晚饭时要记得叫我,别让我又睡过头了……”

她记得,她记得她还要吃他做的海鲜拉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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