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情错 第三十章 银匕(下)

作者 : 简凤舒

叶曼青把玩着不及手掌长的短匕,“你怎么看?”两把匕首一模一样,根本是一个模子铸出来的。银本质软,要将这银匕打造得这般精巧锋锐,难度极高,便是齐楚初见这匕首也忍不住多看了几眼。若说这样两把匕首没有任何关系,却是难以让人信服。

站在窗边的况风华收回目光,看向短匕:“……巧合罢了。”

叶曼青斜眼看她,见她虽然嘴上说不在意,眼神却一直没离开银匕。不由一笑,把匕首递还给她。

“有这样的巧合,说明你们有缘,不管怎样,总归不是坏事。”

况风华嗤笑道:“我和他有缘,你不吃醋?”

“咳咳!”叶曼青白她一眼,“哦,那你倒是说说,我是吃谁的醋,你的还是他的?”

况风华顿时噎住:“你怎么还跟着那疯子发疯?”

难得能压住她,叶曼青乐得呵呵笑:“我是真的觉得嫁给你很不错啊……”

“你还说!”

“好好,不说了。”叶曼青语气一转,“不过,你那个师叔为什么要帮你娶亲啊?还真是够惊世骇俗的。”

“你还有脸说?他疯也就罢了,你一个姑娘家,说那些也不怕——”

“怕什么?你况风华哪是这么容易被吓到的?”叶曼青笑嘻嘻道,“说吧,到底是你想要个姑娘还是怎的?”

况风华懒得搭理她,把手里的短匕转得飞快,半晌,才开口道:“望雷山庄的事,你知道多少?”

“除了传说中的尊男欺女外,我就只知道你了。”叶曼青摊摊手,凑趣笑道,“有史以来的第一位女庄主啊,真是好威风!”

况风华嘴角逸出一丝嘲讽的笑意:“女庄主?你错了,在望雷山庄中,况风华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男人,一个可以‘娶妻生子’的男人。”

被她话语中的嘲弄给震住,叶曼青怔愣道:“难不成,他们根本就没承认你是女子?”

“哼,望雷山庄怎会容得一个女子在他们眼前嚣张。”况风华拔出匕首,光滑的刀刃反射出的亮光映在她右脸颊上狂傲飞舞的墨字上,有一股摄人心魄的冷酷。

叶曼青按住她的手:“况风华,你在焦躁吗?”

况风华一愣,默默转开头。

“到现在我还不知道,你脸上这个是什么字。”叶曼青细细端详那墨字的纹路,这样的痕迹分明是刺上去的,就她所知,古代的刑罚中有一项就是“黥刑”,是给罪犯留下的永不磨灭的标志。为何况风华面上会刺上这么一个字?作为一个女孩子,就算再不在意自己的外貌,却也很难接受这样简直是毁容的刺字。

况风华抬手抚上脸颊,脸上慢慢浮出笑意,是无需分辨的直接的骄傲和自豪。

“‘狂’字。‘知狂’,我身为墨君的号,是师父亲自赐给我的。”

叶曼青有些不解:“墨君?”

“你还真是什么都不知道。”况风华轻笑一声,“世人都知道望雷山庄尊男抑女灭绝人伦,以涂抹黥面为荣,临海而居却拜鸟为神……你可知是为何?”

叶曼青摇摇头,况风华也没打算听她的回答,自顾自道:“我幼年随流民一同流落到昴州,因缘际会下进入望雷山庄,十岁那年成为墨君后上的第一课,便是此生此世与浮云殿势不两立。”

浮云殿?叶曼青还有点模糊印象,之前在青霓山上听重楼那小家伙说过,浮云殿乃是在东部浮海之上的神秘仙岛,从位置上来看,与望雷山庄正是隔海相望。

况风华忽然笑起来:“你知道吗?传说浮云殿是女子的圣殿,每个女子在那都能尽情欢笑放歌,被尊重被呵护……真是人间仙境,不是么?”

“你不喜欢?”叶曼青挑挑眉,况风华的语气可不是什么羡慕向往,反倒透出一丝难掩的厌恶。

“那般高雅所在,哪是我等卑贱之人可以去的?”况风华撇撇嘴,“浮云殿的女子越宝贵,望雷山庄的女子便越低贱。你说,我该喜欢那处所在么?”

这……叶曼青越听越觉得不对劲,“望雷山庄和浮云殿有什么深仇大恨么?”怎么望雷山庄像是比着浮云殿来行事的?但这种看似赌气的行为作用在千千万万悲苦的女子身上,却只让人觉得悲凉和荒谬。

“太遥远的事已然不可考,只是代代传续下来的仇恨。每过三十年,浮海潮汐大起大落,浮云殿便会自海雾中显现,届时望雷山庄和浮云殿将各派出三人于玄冥山山巅对战。”

“战果如何?”三十年一战,这样神奇的事竟然延续了数百年!

“望雷山庄建庄至今已有四百七十八年,玄冥山之战前后共计十七次,次次完败,无一胜绩。”

听况风华一字一顿从齿缝中挤出这话,叶曼青顿时哑然。四百多年从头输到尾,连一次也没赢过,这种憋屈的感觉,怪不得望雷山庄的男人们会发疯。也正因如此,望雷山庄对待女子才越来越苛刻、越来越怪异吧?她掐指一算,第十八次的对战还剩两年不到——

“那你……是想在下一次对战中胜出么?”不管怎么看,她还是觉得这整件事都透着无比的荒谬。一代代人就为了根本说不清的缘由争斗,更有那么多无辜可怜的女子轮回着受折磨……在这样环境中成长起来的况风华,怎能不坚强?

“胜出?怎么可能!”况风华哈哈一笑,“都输了四百七十八年了,我再看不清,可不就辜负老天给我这番机缘么?”

也是,但……“我还以为你想击败浮云殿,一举扫除望雷山庄这四百多年的颓气,好借此机会改变昴州女子的命运。”

“天真。”况风华漫不经心地点着脸颊上的墨字,“男人的骄狂一旦得到放纵,就更无压制的可能。”

叶曼青皱皱眉凝神思考着她的话,却不得不承认她的话确实最有可能变成现实。

“我这么多年的苦练,可不是为了那毫无意义的对战。既然已经输了这么多次,那再多输一次也无妨。”

说得有些口干舌燥,叶曼青倒了两杯水:“如果是这样的话,你又为什么要做这墨君、少庄主?”凭她的能力,只要离开望雷山庄自有更广阔的天空。

况风华冷冷一笑:“自然是为了毁掉望雷山庄。”

“什么?!”

乍听这话,叶曼青惊得手掌一翻,杯中的水顿时泼溅出去。似乎早料到她有这般反应,水杯倾斜的一瞬,况风华翻掌在叶曼青手腕上一拍一托,迅捷无比地将溅出的茶水一滴不漏地接住。

“真不经吓。”

叶曼青还没从况风华刚才变戏法一般的奇妙的手法中回过神来,只是喃喃道:“你说笑的吧?”

“你说呢?”况风华从她手中取过一杯清茶喝尽,“这样一个泯灭人伦让无数人痛苦绝望的所在,难道不应该毁掉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叶曼青蹙眉看一眼况风华,从开始到现在,无论她的语气是痛恨还是厌恶,她的眼神深处都隐着一丝不容忽视的骄傲。“你却从来也没有后悔成为望雷山庄的人,对吗?”尤其当她提及她的师尊时,更有一种眷恋的意味。这样的她,怎么可能真正想去摧毁这个她从小成长的地方?

况风华一怔:“当然。”

叶曼青注视她几息,忽地一笑:“你的目的根本就不在毁掉望雷山庄上。让我猜猜,望雷山庄一向鄙弃女子,你却偏要以女子之身登上庄主之位……况风华,其实你是故意的吧?故意帮着浮云殿来打击望雷山庄的男人们?”

“咦,你这么一说倒也有几分道理。”

见况风华煞有介事地抚着下巴的样子,叶曼青喷笑:“你还真是……算了,说吧,你特地跑到我这儿是为了什么事?”

况风华敛敛神,沉思道:“本来此事我不愿让你沾染过多……只是这么一路看来,你兜来转去尽往热闹的地方钻,为免你稀里糊涂把小命丢掉,有的事我还是跟你提一提为好。”

叶曼青一呆,细想之下还真是像她说的这般,但——

“我不过是跟着别人凑热闹罢了,又有什么关系?”

况风华叹一口气:“你那是凑热闹吗?约好在中鸿城相聚偏偏你就能被人半道劫持,好好待在青霓山上你都能被人掳走,木怀彦、齐楚、狄望舒、离境,哪一个你都能沾上。更别说……”真是越想越无力,“无泪修罗楚玄墨你是怎么惹上的?还有,那个百里庄庄主和骆大小姐又是怎么回事?”

听到这些名字,叶曼青头皮一阵抽痛:“行了行了,你就说吧,到底是什么事?”

“不过是要提醒你,这次使役阁之事,你千万莫要掺杂进去。最好,让那位木少侠也少理些事。”况风华淡淡道,“还有那个楚玄墨,你离他远点儿。”

叶曼青猛地抬眼盯住她:“为什么?说清楚。”

况风华与她对视半晌,忽然懊恼道:“你这女人怎么这么麻烦?!”

“说得好像你不是女人似的……”叶曼青瞪她一眼,“快说,再敢含含糊糊地我可不饶你!”

况风华眯着眼眸看她一会儿,猛地伸手搂住她的脖子压到耳边:“就凭你?”

叶曼青龇牙一笑:“怎么,难道你忘了那‘蚀心腐骨’的滋味?姑娘我就是自残也能拖掉你半条命!”

“……这笑话一点也不好笑。”想起了叶曼青身上奇怪的毒性,况风华顿时沉下脸,“你给我好好顾着你的小命!”叶曼青当初躺着进骆家庄养了好几天伤的事,况风华哪有不知的?当下恶狠狠道,“要是灵灵知道你这样子,非把你关起来不可!”

郝灵灵当初对郝云栖的照顾,那可真叫一个无微不至……叶曼青抖抖肩:“是是,你还没回答我刚才的问题……等等,你能联系到灵灵,你有她的消息?”自从郝灵灵在青霓山失踪后,叶曼青除了知道她安全无虞外再无其他。就是这段时间在江湖上行走,也没听到有关金刀镖局幸存者的消息。

“唔,灵灵她现在很好。”况风华松开手,看到叶曼青射过来的眼神,又道,“她回京都了。”

叶曼青敲敲桌子:“况风华,你瞒着我不少事啊……一样一样的,都给我交待清楚!”

“你想知道什么?”

“灵灵的下落,以及你刚才警告我的缘由。”

“你非要这么刨根问底么?”况风华皱眉。

叶曼青端起杯子:“况风华,你该知道我不是那等没主意的人。你如果不肯说,我就只能自己去猜、去想、去求证,总会寻到蛛丝马迹的。”

两个人互相瞪视着,好半晌况风华才道:“我和灵灵都不希望你沾染这些事……”

“你们的心意我很感激,但这个漩涡……恐怕,我比你们想象的还要陷得早陷得深。”叶曼青一瞬不瞬地看着她,“女人如果只能靠别人的保护存活,那就永远只能是个弱者。这个道理,你应该比我更清楚。”

况风华沉默几息:“当初把灵灵从青霓山带走的人,是离境。”

叶曼青点点头:“果然是他。”虽然那时夜色昏暗,但把郝灵灵卷走的那道红光却像极了离境藏在袖中的东西。“我记得你那时跟我说带走灵灵的是她熟识的人,那离境究竟是谁?”

离境的身份,一开始只是给应残秋送去画卷的传说中的江湖第一神偷。依后来事态发展,虽然可推知那次的事件不过是应残秋为月兑身故意布的局,但离境的身份却越显微妙。她从木怀彦口中得知,在她被掳下山后不久,顾飞扬便被揭穿真面目囚禁在青霓山后山,之后出现在众人眼前的“顾掌门”不过是离境易容假扮的。从一开始潜入青霓剑派,到及时带走郝灵灵,到恰到好处地顶上青霓剑派的空缺,整个事件模索下来,简直像是一场排布精密的棋局,每一步都走得极为优美。顾飞扬既然与三皇子有勾结,那么离境与三皇子便无干系。叶曼青想起之前木怀彦等人的推测,难不成,离境是五皇子布下的棋子?青霓派的对局,真正的胜利者竟是五皇子?

“他是五皇子的人?”

没料到她会问这话,况风华惊讶地睁大眼,“你怎会如此说?”

叶曼青将她方才的推测说了一遍,况风华默默听了,轻笑道:“你能想到这份上也是不容易了,不过,如果真如你所说,离境是五皇子的人,那为何木怀彦等人还会帮他?”

叶曼青顿时被问住了,这一点确实无法解释。但从分析上来说,三皇子与五皇子两方势力争夺,非此即彼。就叶曼青所知,现在无法确认的就有应残秋、柳牵情和染艳三人背后的势力,按目前的情况来推测,他们有很大的可能是属于五皇子一脉。除非,还有其他势力介入……

“难道是第三方势力?”

况风华轻笑道:“我想,木怀彦他们应该已经猜出离境背后的人是谁了。”

“是谁?”叶曼青急急问道。

况风华却不言语,反倒就着银匕轻轻击打着杯壁,低声吟道:“石奏清泉悲欢歌,楼推杨柳寒食客。犹叹花迟春色浅,乍惊艳血耀山河。”她的音色本就低沉,和着茶杯清脆的击打声,竟让人有山高天远霞无边的宽广与艳丽之感。

叶曼青却是莫名其妙:“好端端地怎么背起诗来了?”

“你没听过这首诗?”况风华停下动作,“耀国九州,怕是连垂髫小童都尽数习背此诗。”

叶曼青作个鬼脸:“就我见识浅,行了吧?到底是谁的大作这么有名啊?”说实话这诗在她看来是平凡的很,中国数千年的历史多少精妙绝伦的诗词数都数不过来,哪是这么一首平仄韵律都不规范的诗可以比拟的?

“你觉得这诗不好?”况风华微微一笑,“确实。但以作诗人当年不足九岁之龄,能写出这样的诗句,其胸襟气魄就已是非凡。”她的表情并没有多大变化,但漆黑眼眸中却似有火光在跳跃,那是融合着欣赏赞叹兴奋好奇的光芒——自内而外由骄傲不凡的灵魂散发出的对知己对手的渴望与向往。

见到骄狂自傲的况风华露出这般的眼神,连叶曼青也不由起了好奇之心:“这位九岁神童究竟是谁?”

“明荧,嫡长公主明荧。”况风华的语气平淡至无味,却似风雷凝滞,“定元十年春,北烈皇室携群臣于天孤山共度寒食节,圣上命众人对景吟诗,长公主以映山红为题作此诗。”

虽然况风华只是说了个大概,但叶曼青已经能够想象当时的场面。九岁不到的小女孩面对漫山红艳吟出这首诗时的心情,大气从容之处便是血气男儿也要汗颜。到此时,对这位自小便入妙华庵修行的长公主,叶曼青也禁不住起了向往之心。

“但真正叫人震撼的,却是长公主与圣上的对答。”况风华眼中光华闪动,“圣上问,为何作此诗?”

叶曼青屏住呼吸:“她怎么回答?”

“女儿心如此景,今生今世愿焚身以报国!”

作者有话要说:这一章是女人们的故事,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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