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曼青只觉全身无一处不痛,腰腿背部都是酸胀。月兑了外裳细细检查下来,发觉受创的多是手掌脖颈等无遮蔽处,身上其他酸痛却是被暗器扎刺所得。不过对她来说,只要没流血就是万幸了。当下快速地将身上脏污处洗了一番,因右手伤痛难以动弹,她便都是靠着左手擦洗,有将那些流血的伤处上了伤药再用丝带裹紧。这一番工作下来,倒耗费了她不少气力,一时都有些喘了。稍事歇息,方才处理受伤最重的右肩。从方才到仙子,她一直觉得右肩处疼痛非常,几乎连手臂也抬不起。解开衣襟看了看,并未出血,这倒让她舒了口气。只是那伤口看着比出血还可怕,许是因为那寒芒带着回旋的气劲,那一勾挑之下,虽有这刀剑不入的衣服挡着,但力道却是卸不去的,她的皮肉被狠狠勾在一处,现下肩头早已紫青一片肿成老高,看着似乎只要稍一用力内里淤血便会冲出那层薄薄的表皮。
叶曼青自己也看得头脑发晕,只是长痛不如短痛,这般伤口若是放着只怕会越来越严重。她咬咬牙,便要将伤药涂上,握瓶的左手却被人抓住。
“莫动,我来。”
却是楚南漠。叶曼青一时讶异,她还以为他早就躲到老远去了,不待她叫唤是不会出现的。怎的这会儿却跑出路了?还有……叶曼青低头看看自己现下的装束,那件白裳褪开一半,身上只穿着件luo着肩背的肚兜。这打扮在她看来自然还算不得怎样,但对于这世界的人来说……她见他只是低着头,一心处理伤口,连多看她一眼也不敢,登时便要调侃一番他竟敢暗地偷窥之事。但眸光触到他的沉寂面容,不知怎的,眼中忽地一酸,那玩笑话便也说不出口了,只沉默着由得他将那药膏细细涂在她肩头。
好不容易涂好药,楚南漠将她衣服整理好,垂着的眼眸抬起,沉沉注视她一会儿,伸手将她发丝上沾上的草叶一一取下,那动作轻缓非常,叫叶曼青都看得着急。稍息,他的手掌却是缓缓抚上她的脸颊,轻轻溜至她的下颔处来回摩挲着。叶曼青顿时愣住了,这般极似登徒子的举动实在不像他会有的。不过也亏得是他,经过先前的那段往事回顾,她对他的纯洁度有了新一层的了解。他现下的举动她便未多想,只想着他许是有什么缘由,果然——
“这边也青了。”
叶曼青扯扯嘴角,那时她从马肚子下滚出来时用力过大,脸先着的地,自然免不了添点彩。现在想起来她那会儿还真是拼命,这般危险举动若是放在原来的世界,她是怎样也不敢做的。可是现下竟能从那样的袭击下逃生成功,不能不说,这段时间来,她的长进也是不小了。她这边神游天外,楚南漠已然托起她的下巴,将药膏细细抹上。他神情专注,空茫双眸似有不舍之意,仿佛看着这世间仅有的珍贵之物般。叶曼青开始还不觉得,渐渐地便觉空气隐隐热了起来,气氛似乎有些怪异。
“……阿默?”
楚南漠低低应了一声,继续将药膏涂抹完毕,捡起地上的外衣为她披上。他做这番举动时十足温柔,叶曼青想起先前在青霓山上他为她盖被子时的生疏,不觉暗叹,这一段时间的相处,他们都有了不少变化。楚南漠屈身将她抱起,他的下巴贴在她的额角上,每走一步她都能感觉到他下颔的抽紧。那种坚硬,像是极地的冰层堪堪露出棱角,将以最沉重的锐利反击一切攻击。明明能触碰到他的温度,她却觉得如此寒冷。那种冷一直透到心底,叫她忍不住一阵阵寒意上涌。半道上不知是踢到了什么,他的脚步略一趔趄,叶曼青差点摔出去。但他的手臂抱得那般紧,紧得她都要以为便是摔出去了也是他们一同摔的。
青皮早就跑得不见踪影了,只有追风仍静静站在原地。
楚南漠走过去,静立了几息,忽然开口道:“我以前不曾有过朋友。”
叶曼青一怔便笑道:“你已经有我这个朋友了。”
“……嗯。”楚南漠的声音低了下去,“我修行尚浅,还不懂我自己要的到底是什么……不过,应该不止是朋友。”他的语气似有几分不确定,“也许下次再见,我便能告诉你了。”
这话叶曼青一时没听明白,还在回味之时,便觉额头轻轻一触的温热。似清风吹拂而过的轻柔,似春雨淋下的温润。那般清明的触碰,珍惜又呵护。她心头止不住的一下轻颤,周身都似覆上一层薄薄的热度。这感觉彷如梦中,迷茫而不真切。
下一瞬,她腾空而起,待身形落定便已坐在马背上。
“阿默,你这是——”
楚南漠手指如风,迅捷在她身上几处穴道连点,她的讶然顿时换作薄怒:“阿默,我说过你再未经我同意点我穴道……”
剩下的话被楚南漠点在哑穴上的手指定住,只见他沉静面容难得地浮起一抹笑意:“我知你穴道易解,但连番大穴被制,就算解开,也不是一时半会的事。”他的手指轻触叶曼青怒意上扬的的眉角,空茫黑眸中显出耀然神采,“你还没有说出日后要如何惩罚我,所以,无论如何,还是会原谅我的吧……没关系,我等着。”
他缓缓放下手,退后一步站定,仰头静静注视她几息:“你生气的样子,也很好看。”他把缰绳放入她手中,将她的双脚小心地套入马镫里。一切停当,他还是如往常一般,将她耳畔鬓发理顺,再轻轻一拍马臀,追风便哒哒哒地往前走去。
追风的步伐稳定,叶曼青并不会摔下去,只是她此刻一动不能动地僵在马上,心中怒火却是层层上扬。
又一次没头没尾的保护……下次再见,她绝对、绝对不会原……不会让让他好过!
只有在心中不断怒骂,她才能勉强压下那一阵又一阵的惶恐……他不会有事的!无论怎样,在没有没她狠狠修理一番前他绝对不能有事!
楚南漠嘴角微勾,看着追风的身影渐渐远去。许久,他的身体才微微一动,那是极缓慢的动作,似乎用尽全身力气也只能做出那么一个转身的动作。
“出来!”
林中寂静,风吹无声,却忽地飘来一个清媚女声:“这么凶……差别也太大了吧?”
楚南漠兀自静立不动,树影后缓缓现出一个粉色人影,正是前次见过的艳姬。只见她柔柔掩唇轻笑:“哎呀,不过一两日不见,怎的竟这般狼狈?”
楚南漠不出声,她似也不期待他回话,慢慢走近了道:“不过若是有人见了你方才的举止,怕谁也不敢再说‘修罗无泪情决断’了吧?那位妹妹,还真是叫人好奇。”
她话音未落,楚南漠突地一抬眼,手中长剑铿然跃出,疾如迅风势若流火,眨眼间便刺到艳姬跟前。艳姬也是好胆量,却是不闪不避,只手中纱练轻飘飘扬起,恰恰挡住剑势。楚南漠这奔雷一剑,竟被这纱练柔柔挡住,在空中一顿便坠落在地。
“若是修罗此刻无碍,这一剑怕真能要了人家的命呢!真是十足狠心啊!”艳姬故作惊吓的抚着胸口,眉间意味却是稍冷,“不过此刻,你还是乖乖躺下吧!”
纱练悍然射出,正中楚南漠胸口,他腾地倒在地上,却是无畏无惧:“今日之事,只要楚玄墨不死,定有人悔不当初。”
艳姬动作一顿,忽然娇笑道:“哎呦,怎舍得让你死?你若真死了,我那月萱妹子可不得把我撕了去?”
这话一出,便是沉静如楚南漠也不由讶异:“你是——”
***
茫茫原野之上,一道孤傲身影缓步而行。步速虽是不疾不徐,那身影却飘忽,前一刻还在此处出现,下一刻便已到了数丈开外。那人步伐似随意,沉冰双眸冷冷扫过周遭景致,竟让这秋末之时有了寒冬莅临之势。
行到半路,那人忽然停下脚步,从袖中取出一个一指长两指宽的亮黄竹筒。拔了筒盖,他用指节轻轻叩了叩竹筒前端,不一会儿,便见一条雪白小蛇懒洋洋爬将出来。那蛇通体晶莹剔透,彷如白雪雕琢而成,看着真是冰肌雪骨,可爱非常。
见这小蛇的惫懒模样,那人低笑一声:“懒东西,方才动弹是闻到什么好吃的了?”他声音虽冷,但话语间却透着一股不易察觉的欢欣之意。那小蛇似能感知主人心情,慢腾腾爬出竹筒,缠在那人拇指上,张了张嘴露出两颗尖细的獠牙,左右嗅了嗅,便选了虎口温软处下嘴。
那人哼都不哼,边用手指轻柔抚着小蛇头部边道:“吃饱了便去把你刚才闻到的东西给我找出来,否则,我今晚就把你炖了吃了。”那平平语调越发显得冷酷,小蛇颤了颤,加紧力吸着他虎口处逸出的血珠。
那人抬头看向远处,口中喃喃道:“寒汀的味道……辛眉,六载分离,终于到了重逢的时刻了么?
明明是干爽的天气,却为何叫人莫名起了一阵燥意?
木怀彦望着天际浮云,只觉心头一阵烦闷。
现下江湖上都在传言使役阁中的高手夺得流云绘,但这流云绘究竟是否已落入使役阁手中却是不得而知。江湖中人闻风而起,虽不敢明目张胆找上使役阁,但暗地里却都在打探。
他们几人早得了离境消息,自然知道当初取得流云绘之人正是楚南漠。而流言传说之地,便在甘遂城中。木怀彦先前便怀疑叶曼青是被楚南漠带走的,一听到这番流言,也不及查证,便匆匆赶往甘遂城。入了城四下一打听,竟真问出有形貌似楚南漠与叶曼青二人的男女在城中买了马匹出城。这一下真是恰恰撞到正中。木怀彦心中急切,便要立时出城追去。想着他们离开也不过几日,一路查探下去定能找到他们。
这番安排狄望舒和齐楚也没什么意见,三人正准备出城追人时,不想却来了骆家庄的人相请。本来骆家庄邀请八方豪杰,各路英雄都少不得要给骆凌戈这个面子,更何况他们三人身为晚辈,骆凌戈关系网极大,他们都和他有点牵连,一时却是推月兑不得。
木怀彦便是心内焦躁,面上也不能露出半分。勉强在城中耽搁了两日,便听到消息,说是使役阁正大力追杀此前阁中第一杀神无泪修罗楚玄墨。这消息一出,众人都道是流云绘在楚玄墨手中,他不愿交给阁主才会招来这般杀身之祸。顿时甘遂城中人心浮动,更有人暗暗出了城追踪而去。木怀彦的好耐心终是消耗殆尽,一听这个消息,当下再也忍不住,跟狄望舒、齐楚两人约好三日后再回到此处相聚,便向骆家庄的人告个罪出城而来。
因楚南漠和叶曼青只在头两日走的是官道,后面都是随性而行,多是偏僻山路,少有人行经。木怀彦便沿途查探之下,也只得了些蛛丝马迹。眼看着时辰一个个过去,他心中担忧烦闷之意愈盛。
这日他牵了马在山道上行走,远远的却见一匹马在山间徘徊。这般地界本就少有人来往,这匹马出现在这实在奇怪。况且马背上鞍具俱全,也不是无主野马。走近了瞧去,却是一匹雄壮的大青马,细看之下,马身上还有道道深浅不一的的伤痕。
木怀彦心头突跳,日前在甘遂城中所打听到的,正有这匹大青马的存在——叶曼青和楚南漠两人两骑给人留下的印象却是很深的。
他是一喜即忧,喜的是这马在此,那人也该在附近,用不了多久便能寻到。忧的是原本是两人两骑,现在只有这大青马在这,莫不是出了什么变故?但以楚南漠的剑术,又能出什么变故?难不成真的是为使役阁围杀?那、那叶姑娘……
担忧之意一起便再也扑压不住。木怀彦悄声靠近大青马,将这狂躁不安的马儿安抚平静,才放开缰绳任它走动。所谓“老马识途”,这匹马自会带他去它的主人所在之地。跟着大青马在山道上奔走,木怀彦只觉心头越发不安,平日的宁静早就失了稳。
叶姑娘,千万千万、不要有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