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山下,东畔青苔院。♀记得当初个,与玉人、幽欢小宴。黄昏风雨,人散不归家,帘旌卷。灯火颤。惊拥娇羞面。
别来憔悴,偏我愁无限。歌酒情都减,也不独、苏颜改变。如今桃李,湖上泛舟时,青天晚。青山远。愿见无由见。
——《蓦山溪》——晁补之
大燕帝国。边陲重镇——沧山郡。
清街薄雾,夜色温凉如水。
一杆崭新的酒旗,随风轻展。
一位少年,剑眉星目,书生模样,看上去有些文弱。粗布白袍,此刻已经沾染了几处酒渍,却依旧平整,掩不住他那恣意豪放的神采。
他酒至酣处,脸已经有些发红,醉眼朦胧,拎着个酒坛,晃晃悠悠迈步走出了酒馆。
这家酒馆古色古香,牌匾上书“杯莫停”三个大字。这酒馆别致,连名字都取得别致,那牌匾的笔力都异常的雄浑,龙飞凤舞,盎有古韵。
“好!好!!——好一个杯莫停!”少年纵声长笑,竟笑得眼泪都流了下来,可他却浑然不觉。
酒馆中一位打杂的小厮,身子骨看上去有些孱弱。怯怯的在门口看了他半晌,似乎终于还是放心不下,鼓起勇气走上前来,说道:
“这位公——公子,您喝醉了!”
少年蓦然转身,定定看了小厮半晌,忽然咧嘴一笑——只是那笑容看上去,竟比哭也好不了多少。
小厮吓得一呆,世上最没道理的恐怕就是醉汉,何况今天这‘醉汉’似乎还有着极大的来头。
那少年竟看出小厮的惊惧,伸手重重在拍向小厮的肩膀,看模样像是要出言安慰。
小厮脸一红,巧妙的歪了歪身子,不动声色的避开了少年的手掌。少年无处着力的,身体一斜,便要一头栽倒,小厮赶忙伸手扶住他的胳膊。
少年大笑:“贤弟,身为男儿,当提三尺青锋,仗剑杀敌,怎可如此弱不禁风——!”
少年开始说得激昂壮烈,声音极大。说着说着,他似是想到了什么,笑容敛去,声音越来越小,到最后竟是在喃喃自语:“我有何颜面说你,我又有何颜面说你!我也……唉……”
少年长叹一声,举酒便饮,像是有着无限的苦闷。
小厮见他那模样哪里是在喝酒,明明就是在往身体里灌酒,便又再度出声劝道:“这位公子,您已经醉了,不能再喝了!”
少年挣开小厮的搀扶,沉声道:“我没醉!我怎么会醉?谁敢说我醉了?!”
夜色下的灯笼散发着昏黄的幽光,将少年的身影拉得长长的,映在清冷的长街之上。
少年,蹒跚而行,摇摇晃晃仿佛已经不知今是何世。眼前像是有个朦朦胧胧的身影在眼前晃荡,可他却无论如何也看不清抓不住。
“幽欢……小宴……”
“也不独……朱颜改变。哈哈,朱颜改变。苏颜,颜儿,你在哪里?!”
少年仰首,向是在向天地问询,但茫茫黑夜,只有月影虫鸣。哪里又有什么人可以给他回应呢。
“青天晚,青山远,愿见无由见……无由见!!”
少年声音悠远浑厚,语调转为激烈,像是心胸里有无穷无尽的郁闷和慨叹,早已言语不能成句,说出的话来似歌非歌,似曲非曲。
“……生尽欢,死无憾!生尽欢,死无憾!”
少年说到此处,竟似忽然被勾起了无尽心事,竟像是一个孩童一般,忍不住大放悲声。♀他哭哭笑笑,走走停停,也不知道走出了多远。
月明星稀,万籁俱寂。仿佛这天地之间除了这个和酒而歌的少年已经再无其它。他举酒再饮,奈何酒坛竟不知何时早已经空了,少年大感失望,手头一松,酒坛当啷一声坠落在地上,骨碌碌滚出老远……
他,心怀不畅、酒入愁肠,又经晚风侵袭,早已不胜酒力,此刻再也支持不住,踉踉跄跄,倒地不起。
街角,方才那酒馆之中规劝少年‘不要再喝了’的打杂的小厮,忽然转了出来,看着那鼾声渐起的少年,远远的看着,若有所思,一时间呆呆立在原地。
“纤月!如何?”一个威严的老者十分突兀的在他身畔响起。
纤月——这小厮竟有这么一个淡雅月兑俗的名字。若那酒醉的少年听到,定又会说:“贤弟,你身子骨柔弱,怎地取的名字也如此女气?!”
那被称做纤月的小厮闻言竟然连头也不转,丝毫不觉得奇怪,目光远远的看着那睡去的少年半晌,说道:
“虽生在世家,却从不仗势凌人,欺压良善;以弱冠之年,为官一方,竟使得这沧山一地‘路不拾遗,夜不闭户’,民心向善,匪患断绝。实有教化之功。”
嗓音清亮,如同黄莺出谷,俨然是一个女子的声音。纤月侃侃而谈,顾盼之间,刚刚那怯弱的神色荡然无存。颇有几分指点江山的男儿豪气。
“如此政——不,这已经不单单是政绩了。如此功绩,竟是一弱冠少年所为,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委实让人难以相信。”
他口口声声‘弱冠少年’,老气横秋,浑然忘记了自己也是差不多的年纪。
“是啊!这样的一个下等郡县,只怕是他的父帝师柳大哥亲自来执掌也不过如此!”威严的声音颇为感慨。
“不错!虽是一介文弱书生,但心怀天下,又不乏男儿热血,若能上阵杀敌,自可定一方之乱,建不世之功——只是,可惜,实在是可惜了——”
纤月讲到此处,幽然一叹,目光仿佛柔和了几分。
“可惜什么?”
纤月脸上一丝忧色一闪而逝,恢复了她洞察一切的睿智神采:“其实就如纤月刚刚所说的,天赋所限,不能习武,这是为其一!”
“既然有其一,自然还有其二喽?”威严的声音饶有兴味,打算一问到底。
纤月继续说道:“其二,性情之心过甚,容易为情谊所累,难成大器。其实说来,世间凡事都是双刃剑,既能成人,又能误人。‘情义’二字犹甚太过重于性情,在决断大事的时候就免不了被性情所累。”
威严声音默然半晌,不知是在追忆还是在思索,忽然道:“人生一世,唯情而已,至亲之情、袍泽之情、庶民关爱之情,说来说去,我们苦苦挣扎的,也不过是个情字!”
纤月闻言一怔,仿佛没有料到威严声音会说出这样的番话来,像是无心,却又字字句句直指她的心底。刹那间,她美目中有闪过一丝迷茫。
只听那威严声音又缓缓道:“可还有其三?”
“其三……”纤月平复了一下心绪,说道:“情思难禁,心火相煎,怕是命不久矣。”
“什么?!”那威严声音的主人大惊,一位中年文士从街角缓缓踱步而出,气度觉稳看模样一定是久居上位,隐隐有一丝王公贵气,眼中满是难是置信的神色:“竟有此事,你是如何得知的?”
“刚刚搀扶他时,孩儿趁机替他把脉。”话语简练,惜字如金,仿佛在她嘴里永远都不会说出半句多余的话。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不知道,这种病状,根源难测,病因复杂。也许是他本身就体质孱弱,也许是因为他与至爱之人生离死别,也许是因为一些别的……”纤月语调已经很平缓,听不出任何情绪。
想起少年刚刚的酒后狂歌,不禁有些出神,想起他刚刚仰天长问的那句‘颜儿’,心神竟然有些不稳。喃喃道:“生尽欢,死无憾!生尽欢,死无憾!……”
“他已经有了至爱之人?”
“不知道。”纤月又面无表情。
中年文士又沉默半晌:“那,依你看来,他还有多少时日?”
“多则三载,少则一年!”
“可有办法解救?”
“心神消耗过甚,无药可救!”
中年文士沉默半晌,长叹一声:“柳大哥……”
“不过,柳大哥家的这个小子,不错!当真不错!非常的不错!”
中年文士一向很少夸人,此时却连用了三个‘不错’,纤月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那酒醉的少年早已经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是天上,还是人间?
……
跨下战马四蹄翻飞,两旁的草木化作无向后倒去的斜影。一人一骑飞掠过一片木树丛,前方豁然开朗,竟是一片方圆数十丈,光滑平整的青色岩石。
前蹄踏空,战马人力而起!一声悲嘶,堪堪停悬崖边上。
马上之人倒吸了一口凉气,轻拍一下马颈:“伙计,好险好险!!”
那战马通体雪白没有半丝杂色,名唤‘照夜白’。马已通灵,闻听主人的言语一声欢叫,像是对主人做出回应。
那马上之人,双眉斜飞入鬓,双目冷峻而又坚定,脸上已沾了多处血污,辨不清容貌。他手持一把长枪,通体漆黑如墨。
长枪立马,一身白袍却未着甲胄。
白袍,白马,玄铁长枪,立马万丈悬崖边上,悍不畏死,散发着凛冽的杀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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