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忆君把授课地点定在她家附近的一所中学。+言情内容更新速度比火箭还快,你敢不信么?周六周日,学校的操场上到处可见打球的学生,教室里却几乎空无一人。项忆君挑了底楼的一间教室。
“我们先来了解一下京剧的起源,”第一堂课,项忆君说,“京剧的前身是徽剧和汉调。清朝乾隆年间,徽班进京,与汉调的艺人合作,又吸收了昆曲、秦腔的曲调和表演方法,渐渐就发展成了京剧”
毛安道:“老师,能不能不学那些理论知识,直接教我唱戏?”
项忆君问:“你想学哪段?”
毛安嘿了一声,说:“我不懂的,反正只要好听就行,再有就是别太难,你晓得,我一点基础也没有。”
项忆君想了想,说:“那就学《苏三起解》吧。”
毛安说:“这个我会唱。”说着,便抢在前头唱了一遍。唱完,朝项忆君看了一眼,笑笑,“我晓得我唱得不好,你别这么看我,我会自卑的。”
项忆君摇了摇头,道:“不是好不好的问题你运气的方法不对,应该用丹田运气,那样唱出来的音才浑厚,你这么唱,就像唱流行歌曲似的,轻飘飘的。”
毛安问:“丹田在哪里?怎么用丹田运气?”
项忆君说:“丹田就是小肚子,你试着深吸一口气,把气从那里升上来,喏,就是这里,”她指指自己的小肚子,深深吸了口气,又吐出来,“感觉到没有?平常你是用肺呼吸,现在是用丹田呼吸。唱戏时一定要用丹田的气。”
毛安学她的样子,呼吸了一遍。
“项老师,”他笑着道,“我记得以前生物课老师说过,人是用肺呼吸的。我实在想不通小肚子里只有大肠和盲肠,怎么个呼吸法?你倒是说说看。”
项忆君愕然,倒不晓得说什么好了。她想起自己从前跟父亲学戏的情景,是何等的屏息凝神,连喷嚏也不敢打一个。现在这个人,居然嘻皮笑脸,浑然不当回事。♀项忆君觉得,学戏不该是这个样子。她有些不快,朝他看了一眼。转念又想,反正他也是闹着玩儿的,自己又何必太认真。
“那你还是继续拿肺呼吸吧。”项忆君淡淡地说,“《苏三起解》你已经会唱了,我们再学段别的,嗯,《智取威虎山》好了。”
白文礼专门派车去接项海上课。司机按门铃时,项海刚刚熨完衣服。他原先预备穿中山装,已经拿出来熨好了。谁知穿上后才发现,袖口那里居然有个洞,也不知什么时候破的。只得另拿一套西装。急急地熨了。穿上,随司机走下楼。他站在一旁,等司机开门。谁晓得司机自顾自地上了车。项海一愣,想这人真是不懂规矩,只得自己开门,上了车。
学校大楼新建不久,教室里的玻璃窗和课桌椅都是崭新的。项海走进去,见下面坐了五六成学生。一个个眨巴着眼睛朝自己看。项海暗暗提了口气,竟也有些紧张。“大家好,”他道,“自我介绍一下,鄙人姓项名海,现在开始上课。”
项海教授《霸王别姬》。他先唱一遍:
“自从我随大王东征西战,受风霜与劳碌年复年年,恨只恨无道秦把生灵涂炭,只害得众百姓困苦颠连看大王在帐中和衣睡稳,我这里出帐外且散愁情,轻移步走向前荒郊站定,猛抬头见碧落月色清明,适听得众兵丁闲谈议论,口声声露出那离散之心”
项海许久没在公众场合唱戏了,额头渗出细细的汗珠。他唱完,朝台下看去。见这些学生一个个表情木木的,毫无反应。项海正有些失落,忽听见角落里响起欢快的手机铃声,一个女学生拿着手机,飞也似的奔了出去,一会儿再进来,大喇喇地坐回位子。招呼也不打。项海被她的高跟皮鞋声弄得好一阵发愣。
第一堂课上得索然无味。手机声此起彼伏。听电话的,上厕所的,进出教室旁若无人。后排一个男生边听课边吃口香糖,手插在口袋里,靠着椅背,对着项海叭嗒叭嗒嘴巴灵活地翻转着。前排的一个女生,赫然在项海眼皮底下看一本画报,翻页时毫不避忌,弄出哗啦哗啦的声音。项海对着她发了一会儿呆,还没想好该说什么,女生却抬起头看他,还朝他笑了笑,继而又低头看画报。
项海没说话,心里却有些糊涂难不成现在学生上课都是这个样子?几十年没进课堂,都变得让人看不懂了。
上完课,项海微一欠身,朝台下道:“今天就到这儿吧。”说着慢慢地收拾东西。他静若处子,学生们却是动若月兑兔,只一会功夫,便走个干干净净只留下项海一人。教室内顿时空空荡荡。
司机告诉项海,车坏了,不能送他回去。“你坐校车吧,到人民广场。喏,就在那边”司机叼着烟,手朝校门口一指。
项海只得走过去,上了大巴。车上座位已满了。零零星星有几个人站着坐着的都是些学生,说说笑笑,有些是刚才班上的学生,见到项海,也不理会。项海挑了个位置站着,一手拿包,一手抓住上面的行李架。一会儿车开了,起步时不大稳,项海没抓牢,整个人朝后倒去,“啊哟!”幸好后面有人,扶住了他。
“谢谢。”项海重新抓住行李架。这次抓得牢牢的。
“项老师,我帮你拿包吧。”旁边座位上一人道。项海一看,见是刚才上课时吃口香糖的男生。男生一抬臀,再一伸手,将他的包拿了过来。
“这趟校车人最多了,每天都有人站着项老师你累不累?”男生嘴里嚼着口香糖,问他。
“嗯,还好。”项海听他这么说,还当他会给自己让座,谁知他纹丝不动,并没有让座的意思。便有些后悔,该说“很累”才是。再一想,整车的学生只有他一人提出给自己拿包,已经是出类拔萃的仗义了,不该再奢求什么。
好在路上不堵,不到半小时便到了人民广场。项海从男生手里拿过包,说声“谢谢”,下了车。换乘一辆地铁,很快到了家。
项海走进门洞,被迎面冲下来的一人撞得险些跌倒,他踉踉跄跄看去,那人已冲出十来米之外。“小赤佬,你给我死回来”与此同时,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的尖叫声,在项海头顶响起。项海抬起头,五楼的女人见到他,顿时有些不好意思,讪讪地:“项老师,这个回来啦?”忙不迭地把头缩回去。
这女人以前唱裘派,是京剧团里唯一的女花脸,一度前途远大,后来跟着老公炒期货,心思全放在赚钱上,把家当输个精光才回头。几年不唱戏,全撂下了。现在拿着一份死工资,日子清苦得很。项海猜想,她儿子刚刚必定又是拿了家里的钱去赌,她才会如此失态。不由得叹了口气,慢慢地走上楼。
“项老师。”忽听见一个轻轻柔柔的声音。
项海抬头,见罗曼娟站在面前,手里端着一碗馄饨,正望着自己。“自己包的馄饨,虾仁馅的,拿一碗给您尝尝。”
项海“哟”的一声,连忙放下包,双手接过。“这怎么好意思多谢多谢。”他正要开门,才发现自己端着馄饨,竟腾不出手拿钥匙。罗曼娟微微一笑,又从他手里拿过馄饨,“您先开门吧。”
项海也笑了笑,掩饰脸上的窘态。打开门,“进来坐会儿,”他对罗曼娟道,“我昨天刚买了些上好的普洱,请进来尝尝。”
罗曼娟推辞道:“不了。家里的衣服还没收,小囡马上就放学了,还要烧饭。”
项海“哦”了一声,兀自不死心,道:“只是喝杯茶,耽误不了多少功夫的。”说完朝她看。又觉得自己死缠烂打,有些过头了。正踌躇间,听见罗曼娟道:
“这个好吧。”
项海泡了杯酽酽的普洱茶,端过来。罗曼娟坐着,在看旁边镜框里的照片。有项海父女的合照,还有早年项海在舞台上的戏照。
“项老师这几年都没怎么变呢,保养得真好,”罗曼娟道。
“哪里,”项海笑笑,“老了,脸上的褶子拿熨斗也熨不平了来,请喝茶。”
罗曼娟接过,放在一边。朝项海看了一眼,停了停,忽道:“项老师,我们家小伟昨天在学校里闯祸了。”说完眼圈一红,几乎要落下泪来。
项海见她这副模样,先是一惊,随即问道:“怎么了?”
罗曼娟说:“他和同学打架,把同学的头打开了,送到医院缝了十几针。校长对我说,要给小伟记一次大过。我晓得记三次大过就要退学。项老师你说,这可怎么得了”急得又要哭。
项海劝慰她道:“小孩子打架,也是难免的事男孩子嘛,自然调皮些。再大几岁就好了,你不用担心。”
罗曼娟摇头,道:“项老师你不知道,这个小囡啊,我当妈的心里最清楚,要是不好好管教,将来就跟五楼上那个宝贝差不多。”
这是罗曼娟第一次跟项海谈起家里的事。项海没料到她会说这么琐碎的话题,楼里有的是三姑六婆,她大可以找她们去谈,远比跟自己说要有用的多。项海朝她看了一眼,见她低垂眼睑,鼻尖微微耸动,心里一动,忽然觉得从这样的话题谈起,家长里短的,更显得亲近,倒也不错。项海劝她:
“人生不如意十之**,儿女的事,只有尽力而为”他说着,又觉得不妥,斟酌着,“嗯,这个,男孩子不像女孩子,开窍得晚,到十五六岁的时候,一夜之间,说懂事就懂事了。”
罗曼娟嗯了一声,忽道:“我倒是挺喜欢你们家忆君,又文静又听话,工作又好,还会唱戏项老师你是怎么培养的女儿?有时间一定要教教我。”
项海笑笑。“也谈不上什么培养这孩子和我一样,有些呆气,在如今这个社会里,可不见得是什么好事。”他端起茶,让了让罗曼娟,“请喝茶。”
罗曼娟喝了一口,赞道:“这茶真香。应该很贵吧?”
项海回答:“还好。”
罗曼娟又坐了一会儿,便走了。项海送她到门口,直到她关上门,才进来。他收拾茶杯,见罗曼娟喝的那个杯子,有浅浅的口红印。项海一愣,才晓得她并不是真的素面朝天,也是修饰过的。
项海回想刚才的对话,一句一句,放电影似的掠过。他每一句话,都是脑子里过了一遍才说的,生怕有哪里说得不妥当,又担心是不是过了头,反倒着了痕迹,那就尴尬了。项海这么想了一遍又一遍,不禁笑自己忒傻,像个毛头小子似的。转念又想,戏里头那些多情种,张君瑞、柳梦梅、又有哪个不是傻到了家?其实也不是傻,是痴。项海这么想着,都有些脸红了。却不是害羞,而且隐隐透着激动,心口那儿一波一波的,有什么东西冒着泡,不断漾着,都快溢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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