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异的人 第五十四章

作者 : 陈染

这天,卢秀真特别有表达**。特么对于+我只有一句话,更新速度领先其他站n倍,广告少她说她的父亲曾经参加过朝鲜战争,只是普通士兵,不但没立功,还差点儿被俘。“幸好没当俘虏,否则他这辈子没好果子吃。”卢秀真评论道。战争结束,她的父亲月兑了军装,被分配到电子设备厂当了一名工人,安分守纪,见到所有人都点头哈腰,好像这世上就他最低贱。卢秀真说起她父亲很刻薄,杨小翼听了有点儿不是滋味。杨小翼说,这样挺好的,平平安安就是福啊!卢秀真笑了,说,也是啊,至少我父亲成分好,是彻头彻尾的无产阶级。

卢秀真初中毕业就上山下乡插队落户去了,在农村待了三年。杨小翼问,你是怎么上大学的?卢秀真脸上露出凶狠劲儿,说,我可不像我老爹那样老实可欺,我想要的,总会得到。但具体到她是怎么被推荐上北大的,她一直讳莫如深。杨小翼想,卢秀真不像外表那样爽直简单,卢秀真是复杂的。

那天晚上,杨小翼睡在卢秀真的房间里。卢秀真打开柜子,给杨小翼看一本油印刊物。刊物的名称叫《未来》。她把刊物递给杨小翼时,表情非常严肃,又带着某种压制不住的喜悦。她郑重其事的样子,好像正在把一个重大的秘密交到杨小翼手中。她说,你看看,这是我们办的刊物,自己油印的,里面是我和朋友们写的文章和诗歌。杨小翼并没有吃惊,她早已感觉到卢秀真有与众不同之处,否则她的眼神不会那么自信、那么居高临下,她这种精神上的优越感一定是有来处的。杨小翼怀着好奇的、某种程度上还带着一窥秘密的兴奋,看这本刊物。

杨小翼看出卢秀真关于“两代人冲突”的观点的来处。在这本油印小册子的首页有一首诗,题目叫《两代人》,作者是北原。

我想杀了你,让你在历史上消失,

你高高在上,行动从容,总是用轻蔑的眼神看我。♀

机会终于来了,我把你理成阴阳头,

你双眼茫然,如一个迷路的孩子,

隐秘的快感遍布我的全身。

我感到从未有过的强大,顶天立地,

自大如喜马拉雅山峰。

看你是如此的小,如此的丑陋,

你的思想如清朝的辫子。揪住你,

我的语言如箭,如海市蜃楼,如**,

睁眼一看,发现一切只是模仿。

早已明白我和你密不可分,

你是我思想和行为的因,

你是我无意识中的主宰,我命定的限度。

甚至我的诗,全来自于你,

一点血腥,一点政治,一点哀伤,

就是我的美学,我诗歌的准则。

那天晚上,杨小翼一口气把这本小册子看完,她被刊物所透露出来的大胆、反叛和暧昧不明的表达震惊了。它上面的词语同通常看到的完全两样,带着某种幽暗的气息,有着一种源自本能的力量。对了,用当时的话说,它们就是“毒草”。

当杨小翼抬头看卢秀真时,卢秀真脸上挂着和人分享秘密的快乐表情。当然快乐明显被压抑着,但正是这种压抑,反倒让她精神振奋。她在背诵那首叫《两代人》的诗。背诵完后,她问杨小翼,喜欢这首诗吗?杨小翼说喜欢。她很高兴,从锁着的抽屉里拿出一个简陋的日记本,从里面抽出一张黑白照片,递给杨小翼。她说,就是这个人写的。她说这句话时,脸红了,她的眼睛闪闪发亮。

那天晚上,卢秀真怀着幸福和喜悦告诉杨小翼,这个叫北原的诗人是她的男友。

“是我追他的。”她咯咯地笑起来,“他现在在北京光学仪器厂当工人。”

卢秀真又看了看北原的照片,天真地问:

“他是不是很帅?”

从照片上看,北原很清秀,并且还有点儿拘谨和腼腆。与北原比,卢秀真倒像一只母老虎。杨小翼说:

“看你的样子,好像要吃了他似的。”

卢秀真笑了,笑得有点儿诡秘和暧昧。她说:

“告诉你,我已经不是处女,早就不是了。”

杨小翼的脸红了,卢秀真的言论竟然这么直露。杨小翼觉得卢秀真今天说话有点儿颠三倒四,有点儿神经质。

很自然的,杨小翼参加了他们的聚会。他们的聚会通常在东四十条一个破旧四合院的阁楼里。

杨小翼逐一认识了他们。她的到来让他们很兴奋。一个叫舒畅的年轻人,看上去很孩子气,目光无邪而直率,显得既热情又有点儿敏感。他的嘴很甜,开口就叫杨小翼姐姐,好像她是他的老朋友。他说,姐,你很漂亮。杨小翼听了很不好意思。北原看起来比照片显得成熟,脸上有一种矜持的不爱理人的劲儿。卢秀真经常讨好他,但他似乎对卢秀真的谄媚熟视无睹。

那天讨论的话题没有什么太出彩的内容,唯一让人印象深刻的是北原的观点。北原说到“个人”与“身体”的关系。他说,“个人”在某种意义上就是“身体”。他说,只有恢复身体,个人才能彰显。他提出一个身体的合法性问题。他说,在现在的艺术作品中,身体是不合法的,甚至是肮脏的,所以,只有在坏人身上,在阶级敌人身上,我们才得以一见身体,这就是电影里的女特务总是曲线毕露十分妖艳的原因。他说,孩子们在游戏时为什么会喜欢扮一个坏人?是因为坏人有身体,并可以享用身体。坏人可以喝美酒,可以有美人相伴,而英雄,无论是雷锋还是黄继光,是没有身体的。推而广之,现在整个社会的男女掩蔽在灰色的中山装下,也是没有身体的。没有身体也就是没有个人。

北原说话时,大家都静静地听,其间没有人提出更有意思的说法。北原显然是这个群体的核心人物。

其他人就不像北原那样能说会道。在与他们相处时,杨小翼觉得他们很平常,所说的话也无惊人之处,但奇怪的是他们的诗却是惊世骇俗的。后来,杨小翼意识到词语比日常生活走得更远,诗是很奇妙的,它通过几个意象,可以把日常的平庸过滤掉,留下一个似是而非的模糊地带,那里辉映着一种带着生命信息的光亮,庸常的精神因此被擦亮,成为一个异质的存在。

生活平淡,但偶尔也会有奇迹。在一次聚会中,杨小翼碰到了夏津博。

夏津博那天迟到了,他进来时大家讨论正酣。夏津博显然同北原他们很熟,这从他同他们招呼的劲儿就可看出来。后来杨小翼才知道,《未来》上面也有夏津博的诗歌,不过用的是他的笔名——小津。

杨小翼一直看着夏津博,但他没留意到她。她情不自禁地叫了他一声。夏津博愣住了,不过马上认出了她。他问:

“杨小翼,你怎么会在这儿?”

杨小翼指指卢秀真,说,是跟她来的。卢秀真说,原来你们认识啊。杨小翼说,我们有好多年没联系了。他们说话时,北原停止了发言,一脸严肃地看着他们。从他的表情可以看出来,他厌恶有人打断这样的讨论。杨小翼对卢秀真吐了吐舌头。卢秀真说,他就那个德性。杨小翼笑了笑,对夏津博说,一会儿聊。夏津博点点头,然后投入到问题的讨论中。

那天的聚会结束后,杨小翼是和夏津博一起走的。

北京的天空还像从前那样高远。夏天已经悄悄来临了,街头的国槐高大得像是触到了蓝天,它细小的枝叶把天空剪成了碎片。那天杨小翼的心情出奇地好,这样的聚会激发了她的热情,好像青春又一次降临到了她的身上。她看得出夏津博也很兴奋。

杨小翼对夏津博说:“我去过你家,你们已不住在那儿了。那儿的住户说,你们全家去河南信阳了。没想到你还在北京。”

夏津博的脸一下子沉了下来,粗糙的脸一下子变得十分严峻。他说:

“我对不起我父母,我批斗过他们,我那时候恨他们,其实他们挺可怜的。”

“他们都好吗?”

“我没去看望过他们,据说还不错,当地人待他们还好。不要看我父母有点儿小资产阶级情调,他们挺会生活的,会苦中作乐。”

从夏津博的话中,杨小翼了解了很多夏伯伯和王莓阿姨的过去。一九六六年,外交部的红卫兵曾抄过夏家。那时候,夏家的门口贴满了大字报。大字报对夏中杰和王莓的身世当然极尽丑化,剔除其中的意识形态批评言词,还是可以看出一些基本事实的。夏津博那时候才知道,他的母亲王莓出生于上海的一个资本家家庭,她的家族拥有一家丝绸厂、一家与瑞士人合资的钟表厂,家势相当显赫。当年夏中杰是个上海滩的穷学生,热衷于文艺,崇拜莎士比亚。王莓是在一次文明戏的演出中认识并爱上夏中杰的。天性浪漫而叛逆的王莓打算嫁给夏中杰,但她的家族反对她下嫁给一个穷光蛋。王莓不管不顾,我行我素,结果被逐出家门。现实生活是严峻的,他们身无分文,过着困苦潦倒的生活。而王莓恰恰在这个时候生下了夏津博,他们的生活更是雪上加霜。后来,发生了西安事变,延安突然变成很多年轻人向往的圣地。当时夏中杰接触了一批左派知识分子,看了一些有关**的书籍,他的热情也被激发出来。他们决定奔赴延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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