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南方对杨小翼说:“老爷子对你印象特好,好几次问起你,让你去玩。♀言情穿越书更新首发,你只来+”
杨小翼听了特别感动,温情地说:
“好啊。”
尹南方说:“要我家老爷子这么惦记一个人可不容易,他对人严酷,几乎六亲不认。”
她问,将军怎么“六亲不认”了?尹南方告诉她,将军的弟弟在福建家乡的政府机关工作,当地党组织要提拔他当局长,将军听说后写了一封信,表示不要因为将军的缘故而提拔他的亲友。当地组织接到信后很为难,结果就没提拔将军的弟弟。将军的弟弟为此恨死了将军,骂他“六亲不认”。
说到这儿,尹南方乐呵呵地笑起来。他说:
“你说,我们家老爷子不是有病嘛,其实我叔叔挺能干的,当个局长算个狗屁,可我家老爷子就喜欢高风亮节,为此牺牲我叔叔在所不惜。这些装腔作势的革命者,都特自私。我们家的亲戚不但没有得到他的好处,还处处受他的压迫,他们都恨死了老爷子。”
尹南方用这样尖刻的语言说将军让杨小翼不适,她愿意将军在她心目中是高大的。她说:
“将军有将军的考虑吧。”
“不过,话说回来,老爷子也不无可取之处。他孝,反正比我孝,我女乃女乃死的时候,老爷子哭得死去活来,有三天没吃一粒米。我本来以为他是没感情的。另外,他一直让我妈每月给他的小学老师寄钱。小学老师光棍一辈子,无儿无女,老境凄凉。♀还有一些杂七杂八的人,都是老人,他也寄钱。一个月要寄不少,所以我们家其实挺穷的。”尹南方爽朗地笑出声来。
这些话杨小翼爱听。这些话修补了将军刚才坍塌的形象。她跟着笑了。
“我妈不是个很大方的人,在我面前也要发牢骚。可牢骚归牢骚,老爷子吩咐的事,她不敢不做。”
那天,尹南方又带她去了尹家。
他们进去的时候,尹家的气氛有点儿怪异。周楠阿姨正在训斥一位护士。医生神情紧张地立在一旁。
尹南方问母亲怎么啦,干吗发那么大脾气?
周楠阿姨说:“你爸这几天胃口不好,什么都吃不下,可能生病了。让他去医院,他又不肯。你爸就这样,有了病总是自己熬着,他都六十多了,还以为自己是小青年。这些医务人员都是吃干饭的,太无能,说服不了他。”
尹南方说:“妈,你别着急了,老爷子不肯治说明没问题,要是病得重,他早去医院了。”
周楠阿姨的声音提高了八度:“小病不治,大病难防,他这样拖着,迟早会得大病。身体是革命的本钱,没身体……”
这时,将军从他的房间里出来。他穿着睡衣,头发凌乱,站在楼梯口,吼道:“你们嚷嚷个什么?你们上来,我让你们打针。你们烦不烦人。”
医生好像怕将军反悔似的,带着护士迅速上楼。杨小翼跟了上去。
将军躺在他的藤条躺椅上看书。他伸出一只左手,让医务人员给他注射。
那护士大约刚被周楠阿姨训斥过,显得非常紧张,双手一直在颤抖,几次都没有注射成功。针头刺破了将军的皮肤,可就是无法刺穿静脉。他的皮肤上渗出一滴一滴的小血珠。
将军就像没事似的,继续看书。将军说:
“我的血管硬,像一根牛皮管子,好多医生都没办法。”
“怎么会这么硬呢?”那护士紧张得快要哭了。
杨小翼想起母亲曾对她说起过将军的静脉,手背靠近手腕处容易刺入。杨小翼对将军说,我来试试吧。将军抬头看了她一眼。这是他在这段时间里第一次看人。
有一段日子杨小翼经常去母亲医院。在医院里,有一个专门用来训练静脉注射的模具,没事的时候,她就玩这个,玩多了,对静脉注射便得心应手了。母亲生了病通常在家里吊盐水,母亲便让杨小翼把针插入她的静脉。杨小翼做得相当好,母亲夸她天生是做医生的料。
“你能行吗?”周楠阿姨问杨小翼,眼神是不信任的。
“我学过。”她说。
将军说:“就让丫头试试。”
杨小翼还是相当紧张的。她拿起针头,深吸一口气,然后握住将军的左手。将军的手像一块冰凉的铁,很沉,也很坚硬。这种冰凉感让她诧异。是不是因为生病的原因呢?母亲当年握着的也是这样一双冰凉而坚硬的手吗?这冰凉的手怎么会激发母亲的爱意呢?
她迅速地找到了那个位置,顺利地把针头刺入静脉。医生和护士都松了一口气。
将军又看了杨小翼一眼,目光里似乎有某种遥远的回忆。
杨小翼对医务人员说:“接下来的事情,我会处理的,你们先回去吧。”
医务人员点点头,又对周楠阿姨说:“首长有什么指示,随时叫我们。”
周楠阿姨没给他们好脸色,不耐烦地挥挥手,让他们走。
杨小翼一直在将军的书房守候着。中途周楠阿姨和尹南方出去了,书房里只留下将军和她。有好一阵子,书房里除了将军翻书声外,静悄悄的。将军的沉默让她有点儿紧张。
她说:“将军,你自己看着累,我给你朗读吧。”
将军挥了挥手,表示用不着。不过,将军收起了书,同她拉起家常。
“你多大了?”
“二十一岁了。”
“噢,那你是一九四二年生的。我年轻的时候在上海待过。上海真的有巴黎的感觉。”
她说:“将军去过巴黎吧?我在教科书上读过将军在巴黎开展革命活动的故事。”
将军笑了笑,说:“教科书是胡扯,你不可全信。那会儿我二十一岁,和你现在一样年纪,哪来那么多救国救民的抱负。”
将军的脸松弛下来,平时威严的表情里露出孩子气的诡异的微笑。他缓慢地说:
“年轻的时候,我的抱负是成为一个文学家。这世上最好的文学在法国,最好的画家也在法国。我是和一个画家一起去法国巴黎的,然后去了法国东南部的里昂大学留学。里昂在法国的地位相当于中国的上海,既是工业之都,也是个文化之都,拉伯雷的《巨人传》就是在里昂写成的。在里昂待了一年,我和那个画家吵了架,我差点儿把那画家杀了。我们原本住在一起的,只好分道扬镳。他去了英国剑桥大学,后来成了一个诗人。而我去了巴黎,认识了恩来同志,成了一个**者,回国后做了军人。人的一生,走什么样的路,有时候是非常偶然的事情决定的。”
将军说得简约,但他沉溺在往事里的表情却是异常丰富,有着难得一见的温柔。
杨小翼猜出那个诗人是谁了,应该是徐子达,课本上有他的诗。她向将军求证。将军含笑点了点头。将军不无伤感地说:
“我们现在成了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她非常想了解他的过去。她竖耳倾听,好像他的话里隐藏着她更详尽的身世秘密。她希望他会慢慢地说到母亲。但将军似乎觉得自己说得太多了。他收起刚才舒缓的表情,脸上重露出惯常的严峻。他把书递给她,说:
“我有点儿累了,你读给我听吧。”
那是一本有关法国大革命的书,是罗伯斯庇尔的传记,书名叫《革命》。将军告诉她从哪里读起。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朗读起来。
将军一直闭着眼,一动不动。不知道他是不是在听。一会儿,他的鼻息里发出均匀的鼾声。他睡着了。
她停止朗读,看着躺椅上熟睡着的将军。此刻,他脸上的表情依旧是严阵以待的那种战士的表情,只是有些“形不散神散”,因为“神散”,他看上去显得十分苍老,好像一下子老了十岁。自见到他以来,她的心里第一次出现“爸爸”这个词。她很想叫他一声“爸爸”。
尹南方蹑手蹑脚地走进来,他从后面抱住了她。她的身体一阵紧张。
`1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