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异的人 第二十二章

作者 : 陈染

那年暑假,学校组织他们去“学工”,地点是附近的红旗机械厂。♀不是所有站都是第一言情首发,搜索+你就知道了。

在红旗机械厂“学工”期间,杨小翼和吕维宁分在同一组。他们的师傅是模具车间的一个中年妇女,特别严肃,对待吕维宁还算客气,对杨小翼十分苛刻。杨小翼的动手能力一直不算很强,要操作一台复杂的机床一时难以适应。这机床名字叫“海登莱尔西和哈巴克”,据说是德国人留下来的。她经常受到师傅的训斥。师傅训起人来尖酸刻薄,毫不留情,有几次杨小翼差点儿流下眼泪。长这么大,别人都对她客客气气的,感觉上她从来没有这样受辱过。但她忍下来了。

吕维宁比杨小翼能干,师傅不在的时候,他偷偷地教她,帮她完成手头的任务。在这之前,她对吕维宁的种种行为没有好感,但对他施以援手还是相当感激的。她想,他其实也是不错的人,可能自己以前太不了解他了。

他们之间的话慢慢多起来。每天“学工”结束,他们经常一起回校。回校的路上,他和她说起了他的过去。他告诉她,他的父母亲都是农民,目不识丁。他们那地方特别穷,“三年自然灾害”时期都吃人肉。幸好,那时候,他已参军了,否则真有可能饿死。他的三叔就是活活饿死的。他还说到他的童年。他说,他小时候跟父母亲要过饭。那时候什么都吃,路边的即使连狗也不吃的残羹剩菜他都不放过。

他的坦率让她非常吃惊。

她突然有点儿同情他。她想起那些被范嬷嬷从街头带回来的流浪孤儿,他们的眼里总是充满了多疑的光芒,对人也怀有敌意。那时候,她对这些孩子有种本能的惧怕。她最初见到吕维宁也是这种感觉。她反省自己,觉得自己的身上或多或少有一种养尊处优的东西,在“阶级感情上”偏向于吴佩明这样的“贵族”,对吕维宁这样的出身,有一种本能的抵触。她觉得这是不对的,是不符合时代前进方向的。

有了这样的认识,她决定对吕维宁更好一些。

吕维宁还说起他在成都军区的事。♀他说,参军后,他觉得自己到了天堂。“感觉连阳光也同过去不一样了,特别灿烂。”在部队,他终于可以吃饱了。他说,吃饱饭是有技巧的。“第一碗不要盛太满,这样,你才比别人早吃完,第二碗就往死里盛,盛得满满的,慢慢享用。”他说这些事时脸上布满了满足的笑容,好像占了天大的便宜。他还说,他喜欢擦东西。他所在的部队是炮兵,每一门炮都被他擦得锃亮。他们所在营房的玻璃窗他每天要擦一遍,所以一尘不染。她完全相信他所说的,因为吕维宁也是这样每天擦他们教室的玻璃窗。他说,新社会就是没有灰尘的社会,到处都要打扫得干干净净。

她慢慢觉出吕维宁的可爱来。他身上还是带有单纯质朴的东西,他的缺点似乎是可以原谅的。

有一次,他们说起了吴佩明。吴佩明这个暑假没留下来“学工”,他请假了。他走的那天,同杨小翼告别。他的言语之中似乎有永别之意。吕维宁说起吴佩明来满腔厌恶,他说:

“我最看不惯的是他亮晶晶的脸,皮肤白得像一个女人,一看就是一副资产阶级模样。”

杨小翼看了一眼吕维宁。他的皮肤很黑,并且有很深的抬头纹,在同学中,他确实显得老成。仿佛是为了安慰他,她说:

“吴佩明可能不会回来了。”

“为什么?”吕维宁似乎很吃惊。

“他可能会去香港。我是猜的。”

吕维宁沉默了。一会儿,他说:

“他这是背叛,他这是背叛社会主义。”

在这个问题上,她和吕维宁看法不同,永远说不到一块儿。她只好说:

“你别看吴佩明喜欢到处出风头,其实他是个脆弱的人,他还没有你坚强呢。”

吕维宁侧过脸来,严肃地看了看她,然后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你这样想吗?”他问。

“对啊。他哪里是你的对手。♀”

一天,他们回校时已是晚上。杨小翼和吕维宁照常边走边聊。四周十分安静,只有远处工厂的机器声沉闷地在空气中若有若无地震荡。从红旗机械厂回校要路过一片荒地,那儿杂草丛生,中间因为经常走人,被踩出一条光秃秃的小路,在杂草中蜿蜒。那天白天下过雨,小路有点儿泥泞,一些地方还积了水,很难走,吕维宁很绅士地伸手拉她。她表示感谢。也许是她的这种态度让他起了幻想,或者他早有预谋,在跨过一个积水坑时,他突然抱住了她,开始亲吻她。她猝不及防,愣住了。一会儿,她便伸出双手推搡他。这时候,吕维宁突然拉下脸来,恶毒地说:

“我去你老家打听过你,我有战友在那儿,我知道你的底细。你的外公是帝国主义走狗,畏罪自杀了;你母亲也不是好东西,是破鞋。你要知道,我在部队是搞情报的,你这点事对我是小儿科。”

杨小翼惊呆了,几乎忘记了反抗。吕维宁以为她就范了,就在她身上动手动脚。几乎是一种本能,她狠狠地给了吕维宁一巴掌,然后大喊一声,转身就跑了。吕维宁慌乱了,东张西望起来。

那一刻,杨小翼的内心充满了恐惧。她恐惧的不是吕维宁的不轨,她恐惧的是他竟然把爪子伸向遥远的永城,获取了她的家庭情报。这是她绝不愿意让人知道的。吕维宁太可怕了,他是一个什么样的魔鬼啊?她想起范嬷嬷在慈恩学堂经常说的话,魔鬼有惊人的能量,可以把人世间搅得天翻地覆。

她在奔跑。她被这世上的魔鬼吓着了。满天的月华此刻有着狰狞的面目,好像在她面前布下了天罗地网。她感到无助。此刻,她需要一个依靠的人。她想起了夏津博,也想起了尹南方。夏津博的宿舍太远了。她跑到了清华园,找到了尹南方。

尹南方见她如此惊恐,不停地问她出了什么事。在尹南方的追问下,她说出了吕维宁试图对自己不轨的事。

尹南方那张阳光般的脸一下子变得十分阴沉。

杨小翼无法再和吕维宁同组“学工”了。他吓着她了。

第二天,她找了一个“合理”的理由,向辅导员请了假。她和尹南方、夏津博作了简单的告别,就坐火车回了老家。尹南方想跟她一起走,他说,我想去看你母亲。杨小翼说,这哪行啊,要把她吓坏的。他说,她胆量那么小吗?她说,她有心脏病。他严肃地点点头。在火车上,她想起尹南方同她告别的模样,心情轻松了一些。吕维宁是一个噩梦,可尹南方很可爱。当她远离北京后,她对尹南方涌出满腔的亲情来。

盛夏的永城非常炎热,走在大街上,一阵阵热浪向她扑来。这种闷热潮湿的气候与北京的干燥凉爽形成强烈的反差,杨小翼一时难以适应。她身上汗津津的,连裙子都湿透了。大街上很多人对她侧目而视,她很不好意思。天上的白云似乎也比北京来得低,但天蓝得比北京深,就好像这蓝色中也充满了湿度。天一塔在远处耸立,在周围低矮的房舍中显得鹤立鸡群。

母亲对杨小翼的到来很意外:“不是说不回来了吗?”但看得出来,母亲还是很高兴的。杨小翼和母亲之间一直不太善于表达情感,她很少对母亲撒娇什么的,除了眼神的交流外,往往不知道说些什么。自从杨小翼知道自己的身世真相后,她心里面很想对母亲好,但在行为上还是积习难改,总觉得和母亲之间有隔阂。“你瘦了,读书很辛苦吧。妈妈给你去买只鸡,喝点儿鸡汤补补。”说着,母亲拿起菜篮子要上街。杨小翼说,妈妈,你不用忙的。但母亲头也不回地出去了。

家里面一切都好。杨小翼看得出来,李叔叔和母亲很恩爱。在李叔叔面前,母亲很放松,会不时地而又无意识地流露出一种慵懒的女儿情态。杨小翼想,这是李叔叔对母亲宠爱的结果。她还想,自己不在家,他们终于放松了,不再像在她面前那样装模作样了。对此,杨小翼很欣慰。吃晚饭的时候,母亲告诉杨小翼,米艳艳生孩子了,是个男孩,同刘世军长得一模一样,很可爱。杨小翼已知道这些,米艳艳写信告诉她了,米艳艳还要杨小翼做孩子的干妈。

第二天是星期天,杨小翼去了刘家大院。

刘伯伯不在,他好像越来越忙了。和全国其它地区一样,大跃进运动留下的一大堆烂摊子需要他收拾。一九六二年,基本上是安宁的年月,社会及经济生活都还算正常,经济建设在调整中显示了活力,市场上工业产品和农产品比前几年要丰富许多。刘伯伯憋着一股劲,事事亲历亲为,因此非常忙碌。

米艳艳比以前胖了。杨小翼寒假回来时见到过她,也没见她现在这么胖的。那时候米艳艳挺了个大肚子,但身体的别的部位和原来相比没太大变化。杨小翼当时夸她大肚子了也这么好看。杨小翼进去的时候,米艳艳正在给孩子喂女乃。她露出一个白而精巧的**,毫不避讳。她喂女乃的样子已很像一个母亲了。米艳艳见到杨小翼,哇啦哇啦地叫起来:

“啊呀,干妈来了,干妈来了。”

杨小翼的脸红了。“干妈”这个词让她感到窘迫。她还是一个姑娘,除了偶尔思思春或对某个男孩单相思一下,连恋爱都没有正经谈过一次呢,一下子“干妈”了很不适应。杨小翼微笑着把孩子抱过来。她的动作非常僵硬,就好像捧着一件价值连城的易碎的古董,害怕一不小心滑落在地。米艳艳教她正确的姿势。杨小翼仔细端详怀中孩子的小脸,小孩真的很像刘世军,单眼皮,大嘴巴,黑脸。杨小翼说:

“米艳艳,你生了个小刘世军,好丑噢。”

米艳艳咯咯咯地笑起来,说:

“你别打击我,我儿子哪里丑了,不是很英俊嘛。”

“唉,自看自中意啦。”

杨小翼把孩子还给米艳艳,问,刘世军呢?米艳艳自豪地说,刘世军去乡下了,他听说喝老母鸡炖汤催女乃,去农民那儿买鸡去了。

杨小翼忽然心头发酸,有了一丝醋意。过去,刘世军只对她才这么好。她说:

“看不出来嘛,刘世军还会干这事儿。”

米艳艳得意地说:“儿子在摇篮里睡着后,他就站在一边看着他的小脸,看不够,一看就是几个小时。我嘲笑他这样儿,你猜他怎么说?”

“猜不出来。”

“他说,‘以前我不理解我爹,为什么对我有这么多要求,对我恨铁不成钢。我有了儿子后一下子就明白了。我得好好培养他,以后起码超过他爷爷。’”米艳艳一边笑,一边学刘世军的口气。毕竟是演员,学得像极了。

杨小翼撇了撇嘴说:“才这么点儿大嗳,他都想得这么远了。”

“就是嘛。”米艳艳一脸幸福地应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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