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异的人 第十四章

作者 : 陈染

正是收割季节。寻找网站,请百度搜索+在这片平原上,满眼都是金色的稻浪。视线慢慢向远方移动,田野广大得让人渺小。在很远很远的地方,青黛色的山丘划出一条分割线,像是在天空和田野之间垒起了一堵墙。这堵墙不但没有缓解杨小翼的渺小感,反而让她压抑,她有一种像是被装在某个盒子里的令人窒息的感觉。这种感觉是杨小翼需要的,她需要重压,需要一种想象中的自我锤炼,需要像一枚螺丝钉一样在一架想象的机器里不停地转动,直到一个“新人”诞生。

杨小翼埋头收割。镰刀在她手中笨拙地挥舞,汗水最初像雨水一样从她的额头挥洒下来,不久,她的衣衫便湿透了。她惊异于自己有如此丰沛的汗水,好像她的身上藏着一个贮量丰盛的水库,怎么也流不尽。她使尽全力,但还是远远地被妇女主任抛在了身后。妇女主任离她越来越远,她的背影越来越小。不过,杨小翼并不气馁。有朝一日我一定会追上她的。我们都是人,凡别人能做到的,我也一定能做到。杨小翼低着头,憋着一口气。她不敢看前方,好像一看前方这口气就会跑掉。

妇女主任转了一个弯,掉头割杨小翼的稻垅。妇女主任帮助她了。她知道妇女主任对她的嘲弄里面是带着一种暖意的。她想,这个乡下女人无疑对自己作为一个体力劳动者有一种纯朴的自豪感,妇女主任通过自己略带炫耀的行为告诉她,成为一个农民并不像她想的那么简单,城里人有城里人的活儿,她用不着这么苦自己。

确实并不那么简单。在杨小翼下乡劳作的第二天晚上,她躺在床上,整个身体开始酸痛。♀最初只是皮肤有灼痛感,后来,这种痛感慢慢地往身体里面钻,好像痛本身就是一根针,它穿过皮肤,穿过肌肉,最后穿过骨头,刺入骨髓。身体的每一部分都在那儿,她却感到它们不是属于自己的,甚至连那痛苦好像也是别人的。她像是超月兑了自己的身体,在观察自己。当她这样想象的时候,心中竟然升起了暖意,好像她躺在温暖的水中……最终,痛苦带来的温暖让杨小翼心生无限的伤感,她不由得大哭起来。

妇女主任大约听到了哭声,来到杨小翼的房间。她头发凌乱,睡眼朦胧,显然是刚从床上爬起来的。她说:

“你怎么啦,小翼同志?是不是想家了?乡下条件不好,吃得差,活儿又累人,要不,你明天回城里去吧?这儿不是你呆的地方。”

杨小翼使劲儿摇头,擦干眼泪,脸上露出幸福的微笑。她说:

“挺好的,我喜欢这里的一切。”

米艳艳真的跟着王香兰来村庄演出了。那时候,杨小翼在村里呆了差不多二十天了。她终于坚持了下来,农具在她的手里开始听话,她学会了撒肥、插秧等多种活儿。身体也不再疼痛。她睡得好,胃口惊人。虽然没有好菜,一顿却可以吃三大碗米饭。只是令人遗憾的是她的皮肤还是很白,再怎么晒太阳,都晒不黑。妇女主任羡慕地说:

“小翼同志,你怎么会晒不黑呢?你们城里人真同我们贫下中农不一样啊。”

这话让杨小翼感到沮丧。她和想象里的那个皮肤黝黑、有着雕塑般肌肉、一脸刚毅的女战士的形象还存在着巨大的差距。♀

米艳艳来到村庄时,杨小翼在田里插秧。那天,米艳艳兴冲冲地来到田埂边,向她高喊:

“杨小翼,杨小翼,我来看你了。”

见到米艳艳,杨小翼是高兴的。但米艳艳显得更高兴,她站在田埂上,手舞足蹈,她那样子就好像田野是个巨大的舞台,她正在表演一幕亲人相会的戏。杨小翼想,她天生是个戏子。杨小翼就懒得理她了,继续插秧,直到把那弄秧插好,才走上田埂,朝米艳艳走去。那会儿,米艳艳的脸已被盛夏的阳光晒得红扑扑的了。

杨小翼的腿上流着血。那是被水田里面的蚂蟥叮咬的。蚂蟥是一种令人恐惧的软体生物。第一次被叮咬的时候,她吓得惊声尖叫。它的头部深深地钻入她的肌肤,吸着她的血。它吸饱了血之后变得像一只蛹一样膨胀,只要稍稍碰它一下,就会跌落下来。

米艳艳看到杨小翼腿上的血,夸张地叫道:

“小翼,你怎么流血了?”

杨小翼淡然一笑。她这笑里有了妇女主任那样的优越感。她说:

“艳艳,你们真的送戏下乡来了?慰问贫下中农来了?”

“是我要求的。我一定要妈妈来这里演出。到哪里演不是演呢?你在这儿,我要来看你。”

“谢谢你,艳艳。”杨小翼有点矜持,“我妈妈好吗?”

米艳艳紧张地看了她一眼,目光闪烁,然后,脸上露出惯常的像是有无数人正看着她表演的那种表情说:

“挺好的。啊,乡下的空气真是好,空气里有一股泥土的腥味儿,真好闻。”

“米艳艳,你在背台词吗?”

米艳艳没有介意她的挖苦,浅笑了一下,说:“小翼,乡下很苦吧?你好像不高兴呢。”

“没有啊,我挺高兴的。”

晚上,剧团演出的是一出**农奴翻身得解放的现代戏。王香兰和米艳艳演一对母女,这对母女同时被头人霸占,终于,农奴制被推翻,这对母女成了自由人,米艳艳演的卓玛终于可以和她心爱的小伙儿在一起了。戏是在村子祠堂的舞台上演的。在舞台上,王香兰和米艳艳穿着藏人那种宽大的铁红色袍子,载歌载舞,越剧融入了**元素后,竟然产生了一种苍劲豪迈的效果,非常震撼人心。戏台下的村民一会儿流泪,一会儿欢笑,完全被剧情吸引住了。

杨小翼又一次认识到王香兰的价值,她确实是个艺术家。

有一阵子,杨小翼走神了。舞台上的音乐和舞蹈突然离她远去,成了一个奇异的背景。她抬头看到满天的星斗,星星像冬天浸泡在河水中的冰块,排列在祠堂的上方,她感到星光里有一种令人心慌的气息,好像她已消失在茫茫的天穹之中,成了一粒尘埃。不知怎么的,她想起了刘世军。刘世军高中毕业后,刘伯伯让他参军去了。不过,他在永城附近的基地服役,随时可以回来。刘世军好吗?米艳艳近来见到过刘世军吗?她还想起了母亲。她总觉得刚才米艳艳的回答有点闪烁其词,好像她在隐瞒一些什么东西。是什么呢?难道母亲出了什么事吗?

又过了一周,杨小翼收到了母亲的来信。

亲爱的小翼:

你走后的这些日子,我多次提笔给你写信,但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对妈妈来说,写这封信是一件困难的事。我不知道如何才能让你明白和理解妈妈的心情,如何才能让你不受伤害。

亲爱的女儿,我知道你对我有很多看法。自从你撞见我和你李叔叔之间的事,你对我怀有敌意,你和我说话时总是带着傲慢和轻蔑。亲爱的女儿,你知道吗,妈妈为此是多么难过。考虑到你独特的身世,妈妈完全能理解你的心情。

但我必须告诉你,这么多年来,在你面前我和你李叔叔表现得好像没什么事,实际上,我们一直是有联系的。我们压抑着自己,我们这样偷偷模模都是考虑你的感受。对此,李叔叔也受尽了委屈。李叔叔是个优秀的男人,他本来可以去找个更好的女人,去建立自己的家庭,但李叔叔一直耐心地等着妈妈,希望和妈妈最终建立一个家庭。

亲爱的女儿,我现在已经三十九岁了,你李叔叔也快人到中年,留给我们的青春已经不多。所以,在你不在的时候,我作出了一个决定,我和李叔叔结婚了。现在李叔叔就住在家里。

小翼,我知道你一时不能接受这样的安排。我完全能想象你听到这个消息的感受,但你无论如何都要理解我,宽容我。妈妈比你想象的要理解你。妈妈知道你的愿望,知道多年来你对自己身世的认知。我真的想把所有的一切都告诉你,但我无法启口,怕带给你更大的伤害。

这么多年来,妈妈一直不想你受到任何伤害,对此妈妈可以说是步履艰难,付出了你难以想象的代价。妈妈只好用沉默保护你的自尊。

命运是如此变幻莫测,或许,有朝一日你会知道所有的真相,那时候,你可能会更理解妈妈一点,你会明白一个母亲的难处。

亲爱的女儿,让我们好好相处吧,这是妈妈对你唯一的祈求。

你可怜的母亲杨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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