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异的人 第十章

作者 : 陈染

自撞见妈妈和李医生的私情以后的很长一段日子,杨小翼沉默寡言,看什么都不顺眼。特么对于+我只有一句话,更新速度领先其他站n倍,广告少

有一天,杨小翼和米艳艳吵了起来。吵架的原因同外公的死有关,米艳艳的相关问题让杨小翼感到不舒服。杨小翼一直没回答她,后来实在忍不住,就用极其刻薄的语言反击米艳艳。她说,米艳艳,你不要以为自己有多了不起,你算个什么东西?你以为你真的是革命后代?你的亲爹爹不是被枪毙了吗?米艳艳当场就禁声了。一会儿,她发出尖利的哭泣声。这哭泣声就像她妈妈王香兰唱的越剧,委婉曲折,哀怨凄惨。

刘世军问杨小翼,你心情不好吗?究竟出了什么事?怎么火气这么大?杨小翼没理他,说,没事儿,你别管我。

一天,刘世军陪杨小翼在永江边玩。外公死后,她开始有意识回避关于教会的一切。她甚至努力不走通往永江边天主堂的路,宁可绕道而行。这天,不知怎么的,他们无意中来到了原来的慈恩学堂。教堂让她想起了妈妈和李医生的事——在经文里他们是有罪的。她对刘世军说:

“我看不起我妈。”

“杨阿姨挺好的啊,你为什么看不起她呢?”

“我妈是个缺乏革命意志的人。她是一个小资产阶级。”

“小翼,你妈挺有风度的,你不觉得你妈很好看吗?”

刘世军的话让她反感。她说:

“那你也是个小资产阶级。”

“小翼,你现在学会乱扣帽子了。”

“向你学的。”她冷冷地说。

她很想告诉刘世军关于妈妈的事。但出于对妈妈的背叛、沉溺和堕落的羞愧,她说不出口。

就在这时,杨小翼看到有两个孩子押着范嬷嬷从她的住处出来。她认出了那两个人,是范嬷嬷从街头捡回来的孤儿,其中之一就是那个偷圣餐的家伙。他们押着范嬷嬷,骂骂咧咧的。

“你这个帝国主义的走狗,你也有这一天。你从前多威风啊?你从前用藤条子打我们的手,现在轮到我们来教训你了……”

他们开始用藤条打范嬷嬷。

范嬷嬷看见了杨小翼。她投向杨小翼的目光十分无助,杨小翼知道她是在求援,人高马大的刘世军就在身边,杨小翼只要让刘世军去阻止那两个孩子,范嬷嬷就不用再受他们折磨了。但那会儿杨小翼的心异常冷硬,她拉起刘世军的手,转身就走了。她想范嬷嬷一定非常非常失望。

也许因为看不起妈妈,她对与妈妈相关的一切都满怀敌意。这些相关的事包括:上海的外公家,教会和那个从资本主义法国留学回来的李医生。她认为妈妈的罪恶也有范嬷嬷的一份。在他们这些人身上,或多或少有一些资产阶级的软弱性,那种不合时宜的所谓的“风度”。杨小翼断定一切和资产阶级有联系的人最终会做出丑恶的,为人不耻的事情。

自从那次被杨小翼撞见妈妈和李医生私情后,妈妈变得谨慎起来。李医生不再来了。在公共场所,妈妈和李医生之间也经常离得远远的,仿佛他们从未认识过。给杨小翼的感觉是,妈妈和李医生之间似乎结束了。生活又恢复了往日的样子,一切纹丝不动,一副风过无痕的模样。

杨小翼松了一口气。

但这事以后,杨小翼对妈妈越来越好奇,她总觉得妈妈还有很多见不得人的事情瞒着她。♀

读小学五年级的时候,杨小翼开始对妈妈房间里锁着的那只柜子充满了好奇心。长这么大,她都没有打开过这只柜子。她不知道柜子里面藏着什么。那段日子,她经常对着柜子胡思乱想。她想象里面一定有着一些鲜为人知的人事证物,也许这些证物关乎妈妈的过去或自己的来历。这种想象对杨小翼构成了巨大的诱惑。

一个星期天的午后,妈妈去医院值班了。石库门四周出奇地安静,安静得好像时光流逝的声音都听得见。杨小翼站在二楼的阳台上,看着天空中车辙似的细云,心思却在那只柜子上。她下了很大的决心,转身进入妈妈的房间。她决定打开柜子,一窥其中的秘密。

妈妈的房间有点幽暗,同室外明亮的午后比,反差极大,她一时有点不能适应。一会儿,房间里暗红色的西式大床和柜子显现在南窗投入的光线中。她看到一把铜质的弹子锁把两只抽屉和柜子门紧紧扣死了。

要打开这把锁并不容易。她试图用别的钥匙开这把锁。倒霉的是由于慌张,钥匙断在了锁孔里面。为了不让妈妈知道,她得想办法把锁砸了,然后去公园路那个锁匠那儿修理。

当锁咔嗒一声被砸开时,她凝神屏息,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她慢慢地打开抽屉。令她失望的是,抽屉里藏着的那只藤条匣子,怎么都打不开。当然,也并不是一无所获,在柜子里她发现了在电影里看到过的资产阶级小姐穿的旗袍、一双高跟鞋,还有一支铜皮口琴。她拿起口琴吹了一下,它发出的空旷的声音吓了她一跳。她赶紧放下。她还把高跟鞋穿在脚上,对她的脚来说这高跟鞋还是大了一点。就在这时,另一只打开的抽屉里的一张黑白照片引起了她的注意。它压在一个笔记本下面。笔记本她刚才看过了,里面只是一些化学方程式和一些药物名称,有好几十张小方纸夹在笔记本里。她刚才没有见到这张照片,但这张照片像魔术一样突然变了出来。她拿起来仔细看。照片上是一个男人,理着一个运动员一样的短发,眉目秀气,腰身挺拔。他的目光稍微有点向上,好像任何人都不在他眼里,显得自信而坚定。他的嘴紧抿着,嘴角出现一条向下弯曲的纹路,显示出某种威严和拒人千里的表情。这是个漂亮的中年男人,但杨小翼对这照片里的人有一种莫名的拒斥。

他是谁呢?妈妈为什么珍藏着这张照片呢?这张照片同妈妈有什么关联?杨小翼的想象变得复杂起来。难道妈妈除了刘伯伯、除了那个该死的李医生外,还有别的男人?

这个人的存在对她来说是一个巨大的威胁。她不愿见到照片上的这个人。她把这张照片从笔记本上抽出来,放进自己的口袋。她希望让他消失,消失在这只柜子,消失在这幢房子,消失在这个世界。要做到这一点非常容易,只需一根火柴,或者连火柴都不需要,只需要揉碎,扔入抽水马桶里面就解决了。事实上,很长一段日子,她没烧掉,也没扔掉,这张照片一直夹在她的书本里。上课的时候,她会恶狠狠地偷看他几眼,就好像照片上的这个人是她的敌人。有一天,她发现夹在书本里的照片不翼而飞了,她发了一会儿愣,照片怎么丢了呢?同时也松了一口气,这个人终于不存在了。

大约半个月后,妈妈发现杨小翼动过她的抽屉了。她显得相当着急,好像发生了天大的事,追问道,小翼,是不是你打开过了?那张照片呢?这时,杨小翼才感到事情不妙。

就是那一天,妈妈狠狠地揍了她一顿。妈妈很少下手这么重。杨小翼一直忍着没哭,好像她是一个视死如归的革命者。也许是因为杨小翼的倔强,妈妈揍她时自己哭泣起来。妈妈的哭泣让杨小翼感到十分恐慌与不安。她看到妈妈坐在客厅里目光呆滞,没有说话,只是放肆地哭着,泪水滂沱。妈妈的脸上暗影重重,充满了不确定感。她那种恍惚而游移的表情,像镜子反射的阳光,不停地在颤动。杨小翼不清楚妈妈为什么如此悲伤,如此脆弱,为什么同她熟悉的形象反差如此之大。这会儿,杨小翼已镇静下来,她用冷静的目光居高临下地审视着妈妈。

后来妈妈慢慢平静了,她又恢复了杨小翼熟悉的样子,挺拔、优雅,脸上云淡风清。她问杨小翼,痛不痛?杨小翼淡然地摇了摇头。妈妈似乎想解释她刚才的行为,张了张嘴,又把话吞了回去。

那个周末,杨小翼到刘家大院,见到刘伯伯时,突然感到委屈。想起妈妈因为一张照片发那么大的火,她无论如何不能理解。不过,她忍住了泪水。但见到刘世军时,她却没有忍住,在他面前大哭了一场。

杨小翼本来是不会哭的,是刘世军弄痛了她。那天刘世军和刘世晨打乒乓,杨小翼在旁看着。刘世军不小心把球拍摔到杨小翼身上,刚好击中妈妈揍过的伤口上。杨小翼疼得站不住,蹲在地上。最初她忍着痛没流泪,但当刘世军着急地扶住她,关切地问候她时,她再也忍不住了,眼泪夺眶而出。刘世军慌了,他问:

“怎么了?很痛吗?我看看。”

刘世晨在等着继续打球,她挥动拍子敲击球桌,催促刘世军回来。但刘世军的心思都在杨小翼身上,头都没回。刘世晨见了很不以为然,她尖刻地说:

“刘世军,你不像个男人,像一只哈巴狗。”

说完,世晨气愤地走了。“恶心。”她边走边嘀咕。

世晨走后,杨小翼哭得更欢了。她把妈妈揍她的事儿都告诉了刘世军。当然,她没有说打开柜子的事。她这么倾诉时,委屈得鼻子发酸,觉得自己是世上最可怜的人。

那天,刘世军一直帮杨小翼揉伤口,直到她不再哭泣。

“杨阿姨一个人带着你也不容易,她偶尔发火也正常。”

刘世军说话已经像个大人了。他身上有一种大人一样的热腾腾的气味,杨小翼很想他能抱抱她。

杨小翼和妈妈的关系日趋紧张,一度,她几乎不和妈妈说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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