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司和他的子孙们 第五十一章

作者 : 王国虎

这年夏初,我经不起母亲的一再唠叨,终于狠下心答应去樱桃沟相亲。♀寻找网站,请百度搜索+我母亲特别高兴。

现在回想起来,我为我当初的草率懊悔不已。我不明白当时咋会做出那样一个倒霉的决定。它使我陷入一种更加混乱、更加迷茫的境地。

扎西大叔带我去樱桃沟“自愿”那天,天气晴朗,和风吹煦,但我一点也提不起精神。

扎西大叔尽管上了年纪,但走起路来依旧是脚下生风。他背搭着手,佝偻着身子,一瘸一拐地在“之”字形的坡路上像线杆似的来回转着,我几乎是小跑才能赶上他。

下了坡,我和扎西大叔坐在河滩边的石头上等摆渡的羊皮筏子。

因为河滩低,从这地方看不到我们的庄子,但是能看到八角大碉上的那块神石。

当年我们的老祖宗锁南普把它当做救命的神物供起来,但它并没有给他的后代带来好运。

也许那年我大伯抱着这块白石头跳水的时候,根本就没想要保护它,而是要带着它一起下地狱。大伯是参透三生的活佛,他保不定会这么做。我想。

天气很热,我和扎西大叔坐在柳树下的荫凉里,还算惬意。

银川河上,呼呼翻卷的波浪从眼前飞速滑过。

盯着流动的河水看久了,慢慢会使人产生错觉——水在静止,而岸在旋转。

我感到眩晕,我想离开对河水的注视,但我的脖子发僵,咋也拗不过来。

那“哗哗”喧嚣的水声里,我仿佛听到了我祖父被枪子击中后仆地时的叹息;听到了我大伯抱着神石跳水时的呐喊;听到了英子从八楼落地时的申吟。

“世文哥,我也会像这花儿一样开吗?”

“当然会开,比这山上所有的花儿都好看。”

“那你呢?”

“我是男的,不会开。可我会像蜻蜓那样远远地看。”

“那我咋知道你在看?”

“我看你时,翅膀会发出‘吱吱’的声响。这声音,只有你才能听到。”

少卫“嗤嗤”地笑。

我的意识有些迷离。

“佛保,佛保,你咋啦?”直到扎西大叔使劲摇我的肩膀时,我才清醒了过来。刚才我想起了小时候和英子在银川河边玩耍的情景,可不知为啥,英子却变成了少卫。♀

我望着扎西大叔不好意思地一笑。

“吓了我一跳。”扎西大叔说着又回坐到原来的石头上,掏出他那杆一辈子不离口的羊脚巴咂了起来。

“我说佛保呀,我自小看你也挺机灵的,咋在婚姻上这么磨磨哧哧的。”扎西大叔一边抽烟,一边跟我闲聊了起来。

“也许是命吧。”我长叹了一声,说。

“狗大的年纪,你知道啥是命呀。”

“大叔,你一个人不也过得挺好的嘛。”我有些不服气。

“抽了脊梁骨,还不爬着走?”

我不吭气了。

“佛保呀,嫑再挑三拣四了,婚姻大事全靠缘,有情没缘你嫑看。那天上的星星亮豁吧,你够得着吗?那镜里的花受看吧,你摘得到吗?依我看,相媳妇好比在骡市上相骡子,你不能光图看相,要腰身壮,没毛病,这样才好使、受用。俗话说得好,人生三件宝,丑妻薄地破皮袄。”

“啥意思?”

“没人争呗。”

我一听,禁不住乐了。

“这人哪,就像一颗草,只要有根,戳在哪儿哪儿长。就说你娘吧……唉,你们家要亏就亏你娘一个人。你哥俩不娶亲,一大家子爷儿们,只你娘一个女人里里外外操心,不易呀。”

提起我母亲,我心里不由得一阵酸楚。

离这儿不远,是庄上的小磨坊。

小磨坊虽然简陋而又破旧,但在我童年生活中曾留下许多美好的记忆。

记得那时,天刚麻麻亮,长辈们把我们这些半大不小的女圭女圭,和粮垛一起放在小毛驴背上,一摇一晃地走出庄子,又一颠一簸地走过一段大盘套小盘的坡路。最后,和粮垛一起卸在磨坊前的河滩地上。此时,从被窝中带来的残存睡意,早被清晨的凉气冲得一干二尽,我们等不及站稳脚跟,如同一群放出笼子的鸟雀,呼啦啦欢叫着冲向磨坊。

磨坊是一根根没去掉皮子的原木建成的。里头横竖交加的木头架着两块用巨石制成的磨扇。随着磨扇吱吱扭扭的转动,雪花样的面粉,就从中间不断地飘落下来。

磨坊的下面安着一个巨大的木水轮。从银川河引来的渠水顺着木槽飞泻而下时,那怪物般的木轮便“轰隆隆”地炸吼着飞速旋转。

我特别爱看那木水轮飞转的样子。

早晨第一缕阳光照射在木轮披开的水波上,像一朵一朵瑰丽的花朵在你的眼前一次一次地炸开。♀那种感觉,至今想起来,还是那样惊心动魄,回味无穷。

在长辈们忙碌于磨盘下的整个白天里,我们这些大人们顾不上管教的女圭女圭,有的是时间在小磨坊的周围嬉戏、耍闹。这里不仅水草肥美,而且还有许多蜜蜂、蝴蝶、蜻蜓,足可以满足我们蓬勃而发的好奇心。最让人舒心的是在炎热的中午到磨渠里凫水。渠沿上长满了冰草、狗尾巴草、骆驼篷和许多不知名的小花小草,渠沿两旁高大的柳树,将长而柔软的柳枝一直垂到渠面上。我和小伙伴们顺着清凌凌的渠水漂下来,就像穿行在美妙无比的梦境中。

傍晚时分,夕阳西下,银川河滩以及河滩上的小磨坊,完全沉浸于苍凉的暮色之中,给人一种神秘而又凝重的感觉。

夜幕降临,我们这些玩野了的小女圭女圭,像归巢的鸟儿,唧唧喳喳地闹着,飞进小磨坊。

磨主是个五十开外的老头儿,他浑身上下,除了那对小眼睛黑乎乎地扑闪外,整个一个雪白的面人儿,那模样看起来既古怪又可怕。

秋后,是庄子上磨面的高峰期。因为磨物多,庄子上常常是几家人合起来互相帮工一起磨。通常磨完这些磨物,需要好几天的时间,而且还要加昼连夜地赶,所以磨面的人经常要在磨坊过夜。

吃过晚饭后,我们小女圭女圭们总是围着老磨主听他讲古经。那时,我非常羡慕老磨主,他肚子里咋装着那么多稀奇古怪的事儿。像人熊吃女圭女圭、獾猪偷包谷、白野狐哄狼,还有红脸红头发、腰里别满死女圭女圭的吃人婆婆等等。

就这样,我们这些不安分的女圭女圭,在老磨主充满惊险而又神奇的讲述中渐次入睡。

如今,庄子里用上了电磨,小磨坊已无人问津。它就像一个风烛残年中被遗弃的老人,孤苦伶仃地坐在银川河滩上,静静地回忆着曾经的美好岁月。

小磨房旁边的河滩地,听说是当年镇压我祖父的地方。

现在,我只要一闭上眼,就能想像出我祖父惨死的情景:一颗子弹带着尖利的呼啸,“扑”的一声,穿进我祖父的脑门。子弹的冲力使我祖父的身子猛地后倾了一下,但随即又停住了,就像被发怒的子弹钉在了凝滞的空气里。不过这种状态只保持了一小会儿,准确一点说,一眨眼的工夫,只听“咔嚓”一声,我祖父的身体就像玻璃一样,碎了。

冬春两季,银川河水很浅,只有膝盖那么深,过往的人很容易就能蹚过河。到了夏季,水位上升的时候,就得用羊皮筏子摆渡。

那羊皮筏子看起来十分简陋,十几根木棍扎起来的土炕般大小的木架子上,挨次儿系着七、八个吹足了气的羊皮胎,周围又没啥拦着,坐在上面,晃晃悠悠的,没一点安全感。

“抓牢了,嫑往水里看,往远处看。”上了筏子,扎西大叔看着我紧张的样儿,嘱咐道。

我抬起头,望着对面的山坡,感觉好多了。

“这算啥呀。想当年你爷在黄河沿上钻过牛皮胎呢。”扎西大叔笑着对我说。

“你说的是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衙门爷王烧子吧。”这时,扳桨的筏子客也插话道。

“可不是嘛。”

“嘿,那人可是有怯狼的胆哩。”筏客子佩服道。

“喏,这个后生就是衙门爷的孙子。”扎西大叔指着我说。

“不像,一点也不像。”筏客子摇着头说。

“咋不像呢,是亲孙子。”

“一看就胆子小嘛。”

我很讨厌筏子客的自以为是,转过头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他才闭嘴了。

过了河,付了筏子钱,我和扎西大叔朝樱桃沟走。

眼下已错过了结樱桃的时节,但是满山满洼枝繁叶茂的樱桃树,把整个樱桃沟掩映得一片葱茏。

这确实是个诗情画意的地方。

“樱桃沟跟咱们西番庄是老亲戚了。自打老祖宗锁南普起,樱桃沟的姑娘有不少嫁到了西番庄。”一路上,扎西大叔不停地给我絮叨着樱桃沟跟西番庄做亲戚的事。

然而,扎西大叔给我介绍的那姑娘,腰身壮实,相貌平平,使人无法与“樱桃沟”这个富有诗意的地名联系起来。

姑娘名叫淑桃,初次见面有些腼腆,但说话倒是挺利索。姑娘的父母也挺实诚,来人待客也不失热情大方。

来樱桃沟之前,扎西大叔就给我说,姑娘没有上过学。还说,这也不是啥短处,上过学堂的女子,整天和男女圭女圭打交道,心花。

“娶个原汁原味的女人,倒也算得上是个‘绿色产品’。”我自嘲似的想。

临走的时候,我把母亲给我的一个小红包丢在淑桃闺房的炕上,淑桃母亲把一块腊肉用麻绳系了,交在扎西大叔手上。

这是两家同意的信号。

回家之后,家里人开始忙碌地张罗起送礼迎亲的事。

择结婚日子的时候,扎西大叔说,佛保是公家人,就用阳历,定在“十一”吧。

夏末的一天,我与王少红在镇子上不期而遇。

英子死后,王少红闪电般与市上一位要员的千金谈起了恋爱。不久就结了婚。后来,在他老丈人的运作下,一路官运亨通,两年前,当上了河州市教育局的副局长。

“哎呀,王世文,别来无恙。”王少红本想避开我,可是来不及了,只好满脸装笑着迎过来。王少红穿一套高档西服,分头梳得很光,还上了好多油,像牛舌忝过一般油亮油亮的。这个在河州市叱诧风云的教育大员,在我的眼里,咋看都像个白眼窝奸臣、油头粉面的骗子。

“嫑跟我来这一套。王少红,我问你,你到底把英子咋了?”我单刀直入。

“这是我的个人**,对不起,无可奉告。”王少红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样子。

“始乱之,终弃之。你可真卑鄙。”愤怒使我说话的声音都变了调。

“王世文,你教了这么些年的书,怕也长了不少见识,不会没听过‘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这可是至理名言。”

“你……”我厌恶地扭过头去。

“王世文,嫑拿这副样子对我,我可是你顶头的顶头。”王世红指着天吼道。

“局长大人,有何指教,我洗耳恭听。”我揶揄道。

“指教谈不上。不过,有件事今天我得给你提提。”

“啥事?”

“你小子脑子没进水的话,应该还记得那年你咬我手指头的事。”

王少红的话,一下子把我的记忆拉回到十几年前。

银川一带,每年麦子成熟的时候,田野里就会飞来各种各样的蚂蚱,有一种闪着红翅的蚂蚱,最为漂亮,但因为稀少,很难捉到。

那天,我和英子在刚刚收割完的麦地里拾麦穗,一只红蚂蚱,闪着火红的翅膀,向这边飞来。

英子眼尖,先看见了,极力撺掇我去捉。

“看我的。”我撂下筐篮,猫起腰,悄悄地朝蚂蚱落下的地方模去。

“捉住了!”我用手扣住蚂蚱,兴奋不已。

“英子,快过来。”我叫喊着,正要从地上爬起来,却冷不防有只脚狠狠地踩在我手上。

“这是我先看见的。”我抬头看时,王少红气势汹汹地瞪着我。

“你胡说。”我争辩道。

“谁胡说,这明明是我从那边地头追到这儿来的。”王少红强词夺理。

“放开我。”我使劲往外拽手,可王少红不但不松脚,反而用力跐了一下。

我“哎哟”一声,一股钻心的疼。

王少红这才挪开了脚。

`11`

(

(快捷键 ←)上一章   本书目录   下一章(快捷键 →)
土司和他的子孙们最新章节 | 土司和他的子孙们全文阅读 | 土司和他的子孙们全集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