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能够记事时,我大伯已经还俗归家。友情提示这本书第一更新网站,百度请搜索+在家里我大伯深入简出,衣食淡泊,基本上保持着寺院里的生活习惯。
后来我才知道,喇嘛寺在“破四旧”时被王世红他们拆毁后,我大伯无家可回,趴在寺庙的废墟上不吃不喝,呆呆地守了几天几夜。
我父亲听到消息后,赶到积石山下,把奄奄一息的我大伯背回了家。
我大伯养好身子后,从西厢房搬到了上面的小楼里,另起锅灶,自己拾柴,自己做饭,既不过问家里的事,也从不和庄里的任何人来往。
背我大伯回家,并不是我父亲的本意,但我大伯毕竟和他是一母所生的骨肉,我父亲不忍心看着他抛尸野外。
我大伯的到来,无论是家里还是庄上,都带来了许多的不便和尴尬。
按照庄上的习惯,各家的辈份,都是按男方的血统排序的。庄上和我同辈的人,应该管我大伯叫“哥”,但他实实在在是我祖母生的,我们弟兄又不得不叫他“大大”。
在我的记忆里,我父亲很少跟我大伯说话,也从来没听见我父亲管我大伯叫一声“哥”。鉴于这种情况,我们家的人谁也不敢和我大伯亲近。
我大伯的存在,就像一颗钉子,深深地揳进我父亲乃至全庄人的灵魂里,只要他们一见到我大伯,他们的灵魂就要疼痛。
听我母亲说,我出生那年,不知啥缘故,整夜啼哭不止,搅得全家不得安生。我父母想了许多法子,也无济于事。后来,经人指拨,抱到外面去“撞姓”。
所谓撞姓,就是谁家的孩子被病魔挼擦,就抱到巷道里,让第一个撞见的人起个名,说几句福佑的话,便可以禳解。
那天一大早,我父亲抱着我刚出大门,意外地碰上了我大伯。
我大伯平时起得很早,起床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背着背斗到河滩里拾浪柴(山水从山里冲下来的树枝树根),然后赶在庄里的人起床前把浪柴背回来。
这也许是天意。
尽管我父亲极不情愿,但还是把我抱到我大伯跟前。
“就叫佛保吧。”我大伯瞅了一眼我父亲怀里的我,不假思索地月兑口而出。
据说,当时我破天荒地乐了。
起完名,我父亲按规程把两个“谢馍”塞到我大伯手里,抱着我回了家。
更让我父亲着气的是,我周岁“抓周”的时候,偏巧抓了一串佛珠。♀
“这是谁放的佛珠?”为这事,我父亲一见我大伯,就吹胡子瞪眼睛,没有好声气。
虽然我大伯那年给我起了名,但我父亲从来没有叫过,也不许家里任何人叫。到我上学时,我父亲又给我另起了官名王世文,这样,我才有了一个正式的名字。
也许是我大伯给我起过名或是“抓周”抓了佛珠的缘故,我大伯对我特别好。平时,他的小楼里谁也不让进,但他每次看见我趴在梯子上朝他的楼门好奇地张望时,他会轻轻地唤着我的小名把我招呼进去。
我大伯还俗后,除了拾浪柴,很少走出他的小楼。我经常看见他总是躲在小楼里,用一把铁钉打成的小刀,不停地刻一些小木墩儿。
“大大,你刻的这是啥呀?”有一次,我倚在我大伯跟前,好奇地问。
“木鱼。”我大伯得意地晃了晃手中那个被他叫做木鱼的小物件,冲我笑了。
我大伯只有和我在一起时,才有这样的笑容。
“这是干啥用的?”
“念经时敲给佛爷听的。”
“那我咋没见过你敲它?”
“大伯天天在敲。”
我茫然地望着我大伯。
“大大天天在这里敲。”我大伯指着自己的胸口说。
“我咋听不见呢?”
“傻娃儿,你听,大大呵出的气里,就有木鱼的声儿。”
我还是没明白。
和我大伯在一起时,我心里就会有一种异样的愉悦。但这样的机会并不是很多,要是我父亲瞅见,就会大呼小叫着把我弄下楼去。
我大伯经常把头剃得光光的,但留着一脸的胡子。在别人看来,我大伯有些凶煞,但我总觉得我大伯是那样和善,尤其是对我,比我父亲还要亲切。
唯有那么一次,我似乎惹得我大伯很生气。那天放学后,我和几个学娃绕道去庄子下面的银川河滩玩。河滩边的草地上开满了各种各样的鲜花,其中有一种叫黄菊花的,黄灿灿的,开得格外好看,我就顺手拔了一丛带回家中。
我家有个后园,我祖父在世的时候,那里种了好多花草,是专意让我祖父在房顶品茶时看的。我祖父死后,花园没人管了,就渐渐荒废了。
我把那丛黄菊花带回家后,准备栽在后园子里。心想,过不了几年,会引出一大片来,那时,我家的后园子,肯定比银川河滩的草地还要好看。
不想,我刚把黄菊花种到后园子,被小阁楼里的我大伯瞭见了。
“佛保,你在做啥?”
“我在种花。”我以为自己干了一件了不起的大好事,扬起头,冲站在小楼旁的我大伯兴冲冲地说道。
我大伯看见我刚种上的那丛黄菊花后,先是眼睛一亮,紧接着身子猛地一颤,像是被人用力推了一把。
“拔了,赶快拔了。”我大伯一扭头,摆手喊道,样子看起来很痛苦。
“大大,这不挺好吗?”我执拗道。
“拔了!”我大伯脸色铁青,死死地盯住我。
我极不情愿地拔出那丛黄菊花,扔到后园子的墙外。
那时我不知道我大伯以前的事情,还以为他是个还了俗的喇嘛,可能不喜欢小花小草。
我大伯见我扔了黄菊花,情绪似乎好多了,说:“那花不吉祥,种在家里会惹来灾祸。”说完,背搭起手,走了。
我半信半疑,呆呆的站着,一直望着我大伯转进了他的小阁楼。
第十一章
因为我们的先祖来自积石山那边的桑柯草原,所以我们的庄子在银川一带都叫西番庄。这名字多少带些贬义,但却能时时提醒西番庄人记住自己的来历。
但令锁南普没有料到的是,经过几百年风雨变迁,他的子孙后代在不知不觉中,渐渐汉化了。
偶尔,庄里的人们也起一些“扎西”、“贡布”、“卓玛”之类的名字。但这些对如今的西番庄人来说,已经没有啥实质的意义。
日子还是和山草一样地春荣冬枯,和树叶一样地反反复复。
为了追思祖先,西番庄人后来在锁南普建的八角大碉前又修了祠堂,并把大碉圈进院内,派专人看管。
每年,庄里人在祠堂里举行大型的祭祀活动,以求祖先和神灵的福佑。
那年王世红一伙毁了积石山下的喇嘛寺之后,银川一带的“封建残余”就只剩下西番庄的八角大碉了。
忽然有一天,公社下发通知,要拆除西番庄的八角大碉。还说,不管咋样,至少也要弄走碉顶那块扎眼的白石。
王世红接到通知后,如同得了圣旨,当天就带人闯进祠堂,赶走“堂官”,砸了牌位,拆了祠堂。
听说王世红毁了祠堂,庄里的人都纷纷撂下手头的活,赶了过来。
“啧啧啧,民国年间出了个王烧子,差点把祠堂给一把火烧了。如今倒好,走了个穿红的,来了个穿绿的。”
“这‘穿绿的’更毒,连祖宗都不要了。”
围观的人们只能悄悄地议论,但没有一个敢挑头露面出来制止的。
王世红那伙人拆了祠堂后,叫嚣着要上碉楼去撤白石。
“谁敢!”我大伯拨开人群,奔到碉门口,像一堵墙,挡住了那伙人的去路。
“喇嘛?你来做啥,赶快让开。”王世红手里挥舞着一根钢鞭,飞扬跋扈地对我大伯说。
“你想搬神石,休想。”我大伯拍着胸膛怒斥道。
“王喇嘛,你少管闲事,撤神石可是公社的决定。”
“不管谁的决定,要撤神石,除非先用刀子捅了我。”
“你嫑给脸不要脸。我就不信你的骨头比钢鞭还硬。”王世红说完,“啪”地一声,朝我大伯的脸上抽了一鞭。我大伯的脸颊上立时显出一道血印子。
“畜牲,你这个畜牲。”这时,王世红的父亲王老蔫拄着拐棍,抖抖嗦嗦地来到大碉前。
王老蔫年事已高,身体又不好,平时躺在炕上很少出门。今天他听着祠堂那边沸沸扬扬地吵了好一阵,便拄着拐棍,扎挣着过来瞧瞧。
“阿大,你嫑管这事。”王世红使劲朝王老蔫使了个眼色。
“他可是你哥!”王老蔫望着我大伯脸上的伤,不由得心痛,用拐棍狠狠捣着地,吼道。原本,王老蔫是见了坎儿绕着走,撞见闲事不吭声的老好人。但这几年,他看着自己的儿子肆无忌惮地祸害乡里,一直窝着一肚子火。今天,他见王世红拆了祠堂,还叫嚣着要搬神石,不由得怒从中来。
“他是我那门子的哥。我看呐,说不定是个隔棱宝(隔棱,即田埂。隔棱宝意为野种)。”
王世红的这句话惹恼了我大伯。他一蹦子趱到王世红跟前,揪住王世红的领口,扬起蒲扇大的手掌,朝王世红的脸上放了一掴子。
在这么多人前面挨了打,丢了底,王世红恼羞成怒,他像一头受惊的野兽,怪声野气的大叫着,挥舞起钢鞭,又要抽我大伯。
“你这挨刀子的畜牲。”王老蔫一看,甩掉拐棍,死死地吊在王世红的臂上,不让他动手。
“动了神石,全庄的人都得跟着倒霉。”围观的人都不依了。尤其是王世红的近亲家伍们,坚决反对撤神石。
王世红看众怒难犯,只好带着他的人灰溜溜地走了。
自从我见了大伯的木鱼后,心里一直惦着它。那些日子,我大伯怕王世红再来捣乱,天天到大碉前守着。于是,我乘大伯不在,爬上小楼,用一截铁丝儿撬开小楼的窗子,翻进去,想弄个木鱼玩玩。
我寻模了半天,才从地上大伯放柴的草筐里找到了木鱼。
大伯做的木鱼可真多,全装在一个羊皮胎里。我从里面挑了一个,揣在怀里,悄悄溜下小楼。
我特别喜欢木鱼被轻轻敲打时,发出的那种空灵的声音。那阵子,我玩木鱼几乎到了入迷的地步。有时候,课堂上也忍不住从书包里掏出来,偷偷地把玩。
“李老师,王世文玩东西。”有一次,我刚从书包里把木鱼掏出来,就被王少红看见了,他马上向“左撇子”检举。
“是啥?拿出来!”我还没来及把木鱼放回去,“左撇子”已经跳到我跟前。
我只好乖乖地把木鱼交了出去。
“哪来的?”
我不敢回答。
“说不说!”“左撇子”揪住了我的耳朵。
“是……是我大大的。”我只得老实交代。
“你大大的?”
“李老师,他大大是个喇嘛。”王少红一面抢着回答,一面幸灾乐祸地偷着笑。
真没想到,我这次不经意的差错,竟然给我大伯带来了一场灭顶之灾。
“左撇子”没收了我的木鱼后,当即交到了校长那里,校长又把这事向公社作了汇报。公社立即出动人马,将我大伯从西番庄押到了学校。
批斗会在学校的操场召开了。操场上站满了手持大刀、长矛的学生和群众。
“跪下!”一直对我大伯怀恨在心的王世红,终于逮住了机会。他凶神恶煞似的挥舞着钢鞭,冲我大伯厉声喝道。
立时,有几个民兵上前摁住我大伯。但我大伯鼓着劲儿,就是不跪。
“念经拜佛,你咋跪得那么乖。”王世红推开那几个民兵,挥起钢鞭,狠劲地朝我大伯的腿上抽去。
“佛爷呀。”我大伯惨叫一声,重重地倒在地上。
“佛爷是圆的还是扁的?!”王世红上前一把揪住我大伯的胡子。
我大伯咬住嘴唇,怒目而视。
“你说,佛爷是圆的还是扁的?!”王世红眼里冒火,额上的青筋暴跳着。
我大伯的嘴唇上咬出了血,仍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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