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墙外湛蓝的天广阔又悠远。♀
凌冽寒风倏忽而过,吹落枝上几蓬白雪。
新雪落到傅霜梓苍白又略显消瘦的面颊上,很快化作了水滴,带来丝丝凉意。那股冰冷之意似是从颈间一直滑到了心底,冻得如明镜蒙尘般的心竟是从未有过的清明澄澈。
仰头双目远眺,恍觉能在此刻醒来,真的很好。可不待她细想,便被身后的呼声惊扰。
“大小姐!呼……呼……大小姐您怎么在这儿呀!快回屋了,老夫人吩咐了,这些天要大小姐好好歇着,这雪才刚停,外头多冷呀,别再吹了风受凉又犯病了。”
听声音,是傅老夫人房里的大丫头香儿。傅霜梓回过神,迅速收了面上的表情,侧身往后淡淡瞥了一眼,随即在心中冷笑。
见到香儿她才想起,这几日房中的丫头已经换了人,不再是从前的籽儿,而是傅老夫人特意从房中拨来的香儿。
老夫人嘴上说让她好好歇着,还不是觉着她对叶云晚情根深种,怕她不肯嫁给白承砚罢了。若是自己趁机跑了,傅家该怎么向白家交代?所以才遣了香儿来盯着自己。
而这香儿也是个厉害角色,自小跟着老夫人打点府上一切,不是省油的灯,上一世最后爬上四房少爷的床,临死都不知晓自己依旧是老夫人用来牵制四房的一颗棋子。但是此刻香儿依旧得老夫人宠,不宜得罪。
“嗯。♀”傅霜梓转过身对着香儿笑了笑。
既打算好好重活一世,那从此刻开始就要细细经营起来了。于是她捉了香儿的手握了握,面上歉疚:“劳香儿姐姐好找。霜梓这些天也是在房中闷得久了,随便出来走走罢了,这就回去。”
“大小姐哪儿的话!”香儿脑袋摇得拨浪鼓似地,哭丧着脸道:“是香儿照顾不周,这么冷的天让大小姐一个人跑了出来。大小姐您若是再有个三长两短,让老夫人和大夫人还怎么活呀!快快随香儿回去吧!”
香儿面上的焦急倒似真真切切,出口的话字里行间训斥自己照顾不周,可句句是对她这个大小姐的责怪。想来是知道自己在傅家待不长久,也懒得再谨言慎行了罢。
傅霜梓皱了皱眉,心思转了几个来回,面上却不露声色,与香儿相携回房。
“大小姐,看着些脚下,小心些。”香儿推开雕花木门,撩起厚重的棉质门帘,扶傅霜梓进门。
香儿领着人往内室去,边殷殷道:“还是屋里热和。老话说得对,下雪不冷化雪冷。瞧这天冻得跟什么似地,大小姐您还是去榻上歇着吧,大夫说了,这病可不能吹风。啊对了,您饿不饿?大早上的喝了药,也没吃进什么东西,香儿再去给您拿些吃的来吧?”
香儿得老夫人宠也不是没道理的。交给她的事,事无巨细,一一关照周到,且惯会察言观色,见风使舵,不多嘴,不多问,偶尔撒个娇摆个谱,也恰如其分,让人烙不下口舌来。♀可这会儿心事重重的傅霜梓听得她连珠炮似的一连串语声,直觉烦得很,只想将人打发了,留她一个人静一静。
于是傅霜梓欣然点头,道了声“好”,而后掀开珠帘,径自往里屋去,留香儿一人愣在原地。
香儿有些莫名其妙。她做了十几年丫鬟,傅家各位主子的喜好与习惯早已模个门儿清。对这不受宠的长房嫡女,也晓得她最喝不得苦药,却偏偏是个药罐子。每次服了药,一早上都犯恶心,压根吃不下一点儿东西。也不知这会儿怎地转了性子,竟然让她去拿些吃的来。
香儿皱眉。老夫人让她好好看着人,别出了岔子。今儿早上她趁傅霜梓睡着,回了老夫人那儿一趟,回来就不见了人,险些让她惊破了胆。
后来在后院找到了,赶紧将人领了回来,不想本是随口问一句,弄得这会儿骑虎难下,也只得在心里骂自己多嘴。可转念一想,大小姐若要遣走她,多得是借口,不过看她这病怏怏的模样,也翻不出天来。
香儿转转眼珠,“嗳”了一声就往外去。出了门,想了想,又折回来小心翼翼将门插上插销锁了起来,尽管已经放轻了动作,还是被屋里的人觉察了。
榻边的青铜鎏金炉经夜不灭,早已换过炭火,热气熏得人暖洋洋的。傅霜梓走至熏笼跟前,伸手覆在上头烤了会儿,听得外头传来“喀”地一声,本是垂下的嘴角突地牵起。
却是一个小小丫鬟,也敢对她如此了。得了老夫人的交代,就昏了头脑,不知谁是奴婢谁是主子了。
傅霜梓笑了笑,现下管这些也无用。她倚在榻上,按了按眉心,开始审度傅家和自己如今的处境。
自傅家老爷傅儒松年前带人拉了一马车精贵瓷器北上那天起,傅家几十来口人便没一天安生过。
傅家几代经商,家大业大,却在这几年逐渐落了下坡。
傅霜梓的父亲傅儒松身为长房长子,理所当然地从傅老夫人那儿接过了家主之位。其人虽在经商一途上颇有天分,脾性却过于刚愎自用,仗着傅家经年历代积累的家业,颇是居高自傲,目中无人。
殊不知傅家赚得多,花销也大。傅家只要是个姓傅的,即便是个丫鬟生的庶子,也自小锦衣玉食,花钱不说如流水,也大手大脚,各个都是惯会来事的主。
傅儒松当家,不比懂得节制的傅老夫人,只知一个劲开源,搞得傅家如今在好些行业内均有涉猎,却无一所长,完全没了立根之本。家业再大,也只是个空壳子,出起问题来就似那终将被蚁穴击溃的江堤,四处有漏,无处能补。
傅霜梓已经不记得父亲这种拆东墙补西墙的情况是从何时开始的了。她只记得早两年前傅儒松打理家业还是游刃有余的样子,这些年越来越忙,面上也多了些郁郁之色。
而近年来发生的最大的一件事,便是去年入秋时傅宴楼出的岔子,不仅惊动了早已金盆洗手、将家业全权交给傅儒松打理的傅老夫人,更是动摇了傅家的根本。
事情是如何发生的已不可考,只知是在傅儒松将傅宴楼交给二姨太温氏的亲哥哥温庆打理的第二个月,温庆为了邀功,推了一道新菜色出来,财大气粗地每桌随送一份,而偏偏就是这道用温氏名姓温浅浅命名的“塘色浅浅”,吃坏了一楼人的肚子,其中还有好些达官贵人。
事出之后,傅儒松大怒,事后去查,温庆只说是跟个郎中讨的什么药膳方子,都是些寻常补药,理应没什么问题,连找了几个大夫来看均看不出端倪,当初的郎中也早销声匿迹,无从查起。
傅家当年以傅宴楼起家,几十年的好名声自此算是坏了大半。好些人来讨说法,傅儒松为了面子硬是不肯低头,一口咬定傅宴楼的吃食没有问题,最后闹到官府那儿去,上下未打点好,输了官司,赔得快折本,连带着傅宴楼也被封了。
而这回使得傅儒松丧生的事也符合他一贯的性子。傅宴楼出了岔子,他便想从别处补上。不知听了谁的唆使,去城西买了个据说是百年祖传的瓷窑,用秘方制了一大批精贵不经摔的瓷器,要去沧州倒卖。
俗话说远水救不了近火,傅儒松也不是傻子,一批瓷器能值几个钱,犯得着绕这么远去捞这种偏财?偏生他有可靠消息,说沧州最近来了一大批从北南下的沧澜贵族大户,准备来大周定居。这群人出手阔绰,偏爱瓷器,只要做工精良、样子稀奇的便好卖得很。
大周以北的沧澜世代游牧,在大周国人眼中与没见过世面的蛮人无异,顶点玩意都值得他们惊奇。相比沧澜人开的价,瓷器成本算是极低,生意若成了,傅宴楼这点亏损也算不得什么了。
结果这点希望,随着腊月三十那日从沧州传回傅老爷在路上遇袭货毁人亡的消息,便像除夕夜里不甘寂寥地窜上夜空的五色烟火,啪的一声绚烂一瞬,又烟消云散,死灰一般再也燃不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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