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天 002  第一话 残勾

作者 : 白痴公子

他叫残勾,高高的雪山上,他孤立无倚。

原野,苍茫一大片,天空,亦浑浊不堪。这与他无关。他只是站着,一动不动,他双眉半展,美目低垂,凌乱的鬓毛被风摇摆到脑后。他的双唇似是麻木了一般,白得凄惨,像冰又像是画笔的涂染。

是了,这气候,可不就像是画师的涂料盘?只是,这涂料盘只盛放了污浊的白色而已。

有一瞬间,他的口默念了一番:一十六。

他已经杀了一十六个人,还是已经在这里了一十六天?不知道。他发出这么奇怪的几个音尺。不过他的声音是悦耳的,细细的,细得像一根丝绸,俘获了人的听觉,也还让人舒坦坦的。

再说一遍,他叫残勾。在故乡,他被美好地称呼为“厉王”,然而在这片空也之地,风雪可不买“厉王”的账。

接着,他的口默念了一个人名:影刺。这是一只白色的鸟带给他的讯息。

看到白色的信翁,他是不是想起了故乡。想起走在大街上,人们呼他为“厉王”?哪怕是内心里片刻的惘然。

他伸出手臂迎接信翁,信翁试验着接近、降落。似乎这小禽兽也能看清他冷酷的内心,不敢贸然接近,等他扬起手臂,便仓皇地飞走了。消逝在白雪茫茫之外……于是他又变得孤独无倚。

当他默念“影刺”的时候,骤然间,风雪加急,抖动得他的衣衫撕裂般地碎响。他依然一动不动,脚下是厚厚的积雪,他的鞋子,浮在积雪之上。

每天这个时候,风雪都会巡游自己的王国,将天地原野翻新,作出一派“非我族类,必诛其心”样子。风雪之中,他将不再感到孤独……敏锐的气息告诉他,一个人在逼近,很强。

已至雪山入口处。

他叫影刺,来自南方古老家族,已经没有多少人记得这个家族。当然,会有更少人知道“影刺”这个名字,尽管名列神龙帝国第一刺客。据说,只有这个家族才是神龙大帝之后这片大陆的真正守护者。如今旧的王朝覆灭,新的王朝崛起,这个家族又能做些什么呢?

他们出现在残余的龙卫勇士狂烈的召唤声中,他们不再沉寂。其实他们从未沉寂过,他们只是被遗忘了。在这渺渺的遗忘之河中,他们将再度闪耀,没有人可以阻挡他们光芒四射。亘古的岁月不可以,冰霜大地也不可以,除非自甘沉寂。

使命的轮珠已经催动这个古老的家族醒来。他们醒来不仅仅是为了拯救冰霜封禁的大陆,他们还肩负着一个超越龙卫兵团与冰霜战车之外的秘密。

影刺此行的目的地正是神龙城。他要见的正是龙卫将军——一个曾经消失至覆灭神龙帝国的牧野之战时都没有出现的人。他知道,在见到龙卫们之前,他会遇到许多稀奇古怪的事。尽管此行已极为隐秘。

第一个,他遇到的,叫残勾,在云谷。

云谷是大陆通向圣土的第一重险。有载,云谷狭长,狭处仅一人能过,云谷支脉甚多,容易迷路,而且头顶上都是云,看不见天,又兼,两壁雪山,奇寒。一句话,非常人所能通过。但是影刺要从这里过,他也能从这里过,至少他自己是这么觉得的。

只是,一个陌生人在山顶看着他的时候,他隐隐感觉不妙,那个人说:“我叫残勾,等你多时了。”

明显不是接待他的人,而只是等待他的人。接待他的人,当然是欢迎的表情;然而等待他的人却可以笑也可以不笑,无论怎样,表情是没有温热的。

而此刻,残勾是冷峻的,他水蓝色的头发横飞如曳,仿佛蓝色的火焰,鼻尖像是被修正过的,不那么自然,他没有眉毛,更或者推测,他的眉毛和他的肌肤一个颜色,很难区辩出来,作为古老家族第一杀手的影刺眼神相当好,不可能看不出来,但是凭第一杀手影刺也只能说,残勾似乎有眉毛。他不是神龙的后裔。影刺第一次见到所谓的冰霜人,一个从没有听说过的异族。

“你已知道我是谁。”影刺似问非问,似答非答。

“不必知道,也不必问。”残勾依然高居在山巅,他的语气如他的位置一样高傲,“过云谷者,杀。”

他说杀的时候,影刺才反应过来。影刺是个杀手,他应该敏锐,虽然最老的族长都说他是第一杀手,可是他自己并不这么认为,他总是很警惕,过分的警惕总是掩盖作为刺客的直觉,而正确的往往是他的直觉。他还缺乏经验。

影刺恢复到直觉上,残勾已经动手了。他不知道残勾是谁,他只知道,不是残勾死,就是影刺亡。

山顶上的人像雄鹰一样滑落,冰一样蓝,冰一样冷。直直地垂下来。张开双爪,撕咬来者。

影刺同样赤膊招架,挥拳侧击那人的手腕,这种格挡拙中见巧。残勾亦极其灵动,在半空中凌身一跃,巧妙地躲过,正好落到影刺的边侧,仍然张开虎口来撕扯。影刺并不转身,直直地逃出去。不在意身后的人,自顾自地跑,脚尖点在雪地上,却不留痕迹。而前方是渺茫的,他不知道前面是什么,可视的距离有限,而在有限的距离内也只不过白茫茫的一片。

浑然身入迷宫一般。

两个人影在雪的原野上追逐。时而纠缠,时而雀跃,时而溅起大片的雪花在空中飞舞。雪的屏障一起一收,顷刻两人各自飘远忽而又对面分明。影刺看着摆月兑不了的残勾,他正飞扑而来,双掌直推,一股排山倒海的力量倾轧过来,撩起积雪盈盈流溢。影刺蕴气凝神,同样推出双掌,身边的积雪也腾空而起,将自己团团裹住。

原野漠漠之中,顿时多出了两个白色的巨人,它们疯跑着彼此撞击,巨大的破发力同时又惊起更多的积雪,如斗鸡场上纷飞的羽绒,沸沸扬扬,此起彼伏,将这两个虚化的人影囊括其中。前面的虚影消失了,后面的虚影跟着追上来,扭打成一团。这样一次又一次,残勾与影刺中间的雪越积越厚,渐渐地,形成了冰障之山,隔开了双方的视野。

山石一般棱角分明而又坚硬的冰障。

那棱角、那坚硬停留了片刻。只见冰障之山变化迅疾,凝结成大簇的冰刃缓缓航行,虽然缓慢,却很有力,如果非要用一个形容词,那就是:雷打不动风吹不移,宛如滔滔江海倾倒。影刺此时才明白上了那人当,他诱引自己也催动积雪,制造一个庞大的冰障——而此时,这个这个冰刃已非自己能操控得了的,他忘了对手是个冰异。冰异对雪的操控能力显然要比他强大得多。他们还有什么比自己强大?此时,没有人知道。

当一切发生的时候,真相才会大白。

不等影刺讶异完毕,那冰刃忽然跳荡起来,像是一整座冰山,忽然炸开了,毫无规律,却密密麻麻,仿佛有万千个。然而这万千个冰刃竟是奔着同一个方向,一起攻击影刺,更加迅疾地。

这时影刺才明白过来,这是冰刃术的一种,名曰,烂漫杀。

烂漫杀织出的烂漫刃海越来越大,越来越快,环卷而来,弥天盖地。影刺不敢怠慢,躲已无处可躲,竟然飞身挺进那烂漫刃海之中,使出一记绝招,但见他把长剑舞成一团硕大的光圈,在烂漫刃海中游走,刃海的杀力愈是增强,光圈的亮度也跟着增强。正是炎术之火龙游走。

已然一大簇冰蓝色之中,一朵火红的蕊蕾,崩裂着火花,煞是惨烈。

山脉也似乎感受到了什么呼唤,呜呜地响起来,一大块大块的雪石从山半腰滚落下来,越滚越大,越滚越圆,越滚越快,整个山麓更加混沌迷茫。轰然的运动声,像是为这次战斗鸣响战鼓。

大地上的冰霜也被不经意地扫起,慌乱飞舞,**之间,白茫茫的视野更加像是隔了无数层带刺的幔帐。

冰雪舞动的幔帐里面,是残勾营造的世界。他口中念着诀语,在幔帐的最外围转形移步,摆出各种奇怪的姿势。圈地为牢。

愈是如此,层层之内,影刺使出的炎术之火龙游走愈是迸发出一股活泼的生气。冲撞着这个世界的内壁。

甫一交手,竟各自施展绝学,一发不可收拾。残勾已飞身直入……

残勾欺入烂漫刃海之中,他擎出自己的兵器,是一双纯银半月铲,丝毫不见光色,却泠寒泣碧,许多诡异。他双手紧握,纠缠在火龙周围,试图克制他的剑气,他想全功毕于一役。

这样想的并不只他一个,影刺只身窜入烂漫刃海的时候就已经这样做了,影刺似乎并不以残勾加入战团而有所顾忌,他把欺向他的一切皆皆斩断。他只能这样做,也只有这样做,才能活着。

——这种掉以轻心就会毙命的心机!他所召唤出来的烂漫刃海乃是通杀,因为谁在其中都不免受冰刃一击,残勾为影刺挡去了一面冰刃,算是帮了他,却给他带来更大的威胁。残勾是人,不是冰刃。

天罗武学的两种要义,一曰通杀,一曰封印——当两两相遇,就像矛遇见盾一样,矛和盾本不见高下,见高下的是用矛和用盾的人,然而结果是一样的,要么一个被刺穿,或者另一个被折弯。

形势不利于影刺,也不利于残勾。就如命运的旋转一样,不可预测,充满悬疑。

残勾希望粘住影刺那把剑,哪怕只是一滞……

影刺的剑就如一条游龙,暴缩暴长,惊走不定……

一时竟分不出高下。越是如此,二人越是凝力聚神,每一击都像是最后一击。已不见了影刺的身形,一条火龙无比惹火。

只见重重包围中,一声暴喝,炎光顿时一炸,愣是将进刺的冰刃逼滞了一会儿,就在这一息间,影刺挺剑直取残勾喉头,那残勾一惊,一只银白半月铲抵住来剑,另一只正要来扣。

影刺不等长剑抵实了那纯银半月铲,猱身一跃,长剑已滑向敌人心府。残勾再来挡时,已是迟了。

他迟到的时间,足够影刺的剑没入他的心脏。

而影刺的剑没入他的心脏,只需要他看得见剑光的时间。看见的时候,就已经晚了;因为影刺的剑只给已死的人欣赏。

一刹那,冰刃凭空消匿。如果,仅仅是如果,在一刹那之前,有人持续催动烂漫刃海,影刺也必死无疑。而影刺赌的就是谁先死……因为影刺也知道,烂漫刃海只有幻设它的主人才能催动。而影刺赌的就是残勾没有同伴……

从他高高地箕踞在山巅,从他高傲的语气,从他急于求胜而自以为必胜的第一招,从他混入近战的那一刻……

影刺却并没有一击必中的把握。一刺之后,立刻卷起火龙游走,抽身后退,残冰败雪凝结起来的屏障也被他一下迸破。

高山上的雪石也不再滚落,像是喘息的神兽伏身不动了,空剩下哀嚎,天地间顿时清晰了许多。

影刺在不远处看着对手慢慢萎落,像是被雨水摧残过后的水蓝色花,一下子落在地上,再也没有光彩,风吹也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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