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与书浓 第四章

作者 : xjy114285lj

冬至说话象来与众不同。天文地理,左传前史她都略懂一二,而且她还有个特长,宋体的毛笔字写得极好。她算是村里的女秀才。母亲从不叫她下地干活,她也就每天起来扫扫院子,喂喂那条大黄狗,静心稳坐一上午练大字,剩下的时间她就摆弄她的书,象虫子一样钻进书里出不来。算一算,家里的书大概有几十本了(不算教课书),摞起来快到炕沿儿那么高,多是古老的旧书。两本破旧的《三国演义》和《水浒》是父亲留给她的,其它是她在上学时赖着脸皮找老师和同学讨来的旧书。村里人知道冬至象她父亲一样喜欢看书,家里有垫桌子角的,鸡鸭跑进屋里啄得没棱没角的书卷儿,都送给她当人情了。

当然,冬至还礼的方式是替人写书信,过年写对联,还替村西的支部书记写过讲话稿子。据说,那一次被支部书记看上,决定让冬至当他家的儿媳妇呢。只可惜家里穷,冬至念完初中,就没钱进乡上去读书了。

物以稀为贵,冬至将所有的书本都当成古董,尽管大多数已经破烂不堪,看起来不象是书。她还是谨慎地把它们收藏好,以防母亲做饭烧火时拿去点火用了。母亲有一天送给她一个小的红木箱子,说是自己当年进谭家的陪嫁。母亲刚腾出来时,箱子上落满了灰尘,拂去了就看见漆皮斑落,里面有黑米似的颗粒大便,许是老鼠已经做了窝。她以为母亲要将它扔掉,主动过去帮忙,母亲却说:“你如今快二十岁了,我也只有这东西传给你了,什么玉镯子,金坠子的你也甭想,咱家就是土地里刨食吃饭的人家。这箱子你先拿着装衣服,等你出嫁那天一块随你到婆家吧。”

她最初瞧不起这只烂箱子,等想到它的妙处了就欢喜得不行。自己本也没几件衣裳要装,干脆把集了多年的宝贝书全都装进去。又怕老鼠来啃书,在村里找来石灰泥糊在箱底的缝隙里。她把书整整齐齐的码在箱子里,书太少,还没装到大半去。这才怕拂了母亲的好意,拿几件薄衬衫扑在上面做做样子,顺便挡挡灰尘,让母亲一掀开箱子就会看见满满一箱子的衣服,知道箱子派上用场了。这样,也就两全其美了。

父女俩在屋里正一对一答的说笑时,冬至母亲乔大真刚好进屋听见成才成料的话,于是问道:“吆,什么材料?是的确良,还是毛呢的?给我做件衣裳穿好了。”

乔大真有张蜡黄的长脸,她喜欢皱眉撇嘴的,细看,脸上皱纹千丘万壑一般,不到六十的人看上去相貌却超越了年龄。让人一瞧她的脸就知道有多少沧桑岁月从那里流淌过。但这也难抵人家自己要孤芳自赏,一说话就把下巴扬起四十五度高,挺直了腰板如同英雄就义一般。就脸部丰富的表情来讲,乔大真是一个极具感染力的人,但是不够深邃。按照时间岁月在她脸上风化的进度来看,若是她能活到高寿,老到一定程度必是奇丑无比的。

这一会儿,她刚洗完碗进来,袖子还卷起老高,围裙系在腰间。因为脾气急躁,平常一开口说话就跟打机关枪似的,惯是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她进门先看见冬至,把眉头皱了一下,因心里担心冬至把她和香婆说的话听去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心里总是虚虚的。但这事就象是点亮的白炽灯炮,有亮度,却吹不灭了。

:“坐下,坐下。我刚好有件事要和你商量呢。”谭四方今天好脾气,说话中肯。他年青时是炮兵出生,对待乔大真的暴脾气平时都是熟练操作,“炮轰对垒”。搁在以前,他肯定是这样回答乔大珍的话:“肚子里没几滴墨水,就不要老是插话”。今天却不同了,他往炕里挪了挪,给乔大真腾了个位置出来,脸上笑着说道:”来,坐这儿。“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乔大真去解腰上的围裙,不习惯他的热情,和他隔着炕桌而坐。她明白,贫苦的日子使这个家和谐的时候日渐减少,鸡飞狗跳的时候日渐增多。她当然是希望家里在财力上是有所波动的,自己也可以随波逐流。但家里一直贫穷到底,没有起色,何况谭四方今年腿疾复发,屋里债台高过头顶了。

待她坐定,谭四方开始上下打量她,象才发现有这个能干媳妇似的,目光温和的很。乔大真稍有发觉,就把那张饼脸扬起显出一股傲气来。一家三口衣食全仰仗她一人劳动所得,她心中存有这种骄傲是自然的。她也具有天然的干活优势,腰粗膀圆,力气很大。力气就象是人的呼吸一样会源源不断从身体里流淌出来,乔大真在这一方面,从不吝惜,肯卖力气。

谭四方嘴里终于说出抚慰的话:”这些年辛苦你了,我瘸着一条腿不能下地,家里家外全靠你一人操劳,又把冬至拉扯大,看着冬至这样灵巧能干,我真要好好感谢你……“

:“我粗枝大叶的,命又苦,经不住你这样夸,否则要折寿的。冬至是我闺女,拉扯她是应该的,有啥事你就直说吧,别拐弯抹角的。”乔大真又有一特点是嗓门大,往好听得说是声如洪钟。

一个女人脾气急加上嗓门大,可想她身边人的日子是多么糟糕,自己的日子更是糟糕。她习惯不卑不抗地说话,仿佛她对自己的命运能自由把握,对这些年所受的苦难一概视为天降了大任于她。她也有粗中有细的一面,比如她身上这件衬衫,穿了十几年都没破一个洞,掉一颗扣子,只是颜色上从蓝色褪成淡蓝色。其实她没有别的诀窍,只在干活的时候月兑掉衬衫挂在树上,在外干活也是如此,彷如自己跟男人没有性别之分。当然,月兑掉衬衫是要穿汗衫的。

:“咱一家三口,你我都老掉牙了,你说谁还有希望呢?我还能商量谁的事情呢?还不是冬至的终身大事。”谭四方说道。他一看见乔大真身上那件褪色的衬衫就有些内疚,觉得这个女人的幸福时光都因自己的瘸腿而流逝掉了,因此说起话来格外陪小心。

:“吆,我只当是你老枝发女敕芽,有什么喜事要告诉我呢?”乔大真吊起眼,调侃了一句。

:“我的过错都随你捡,但这一点你千万不能提,我在情感上可不是个随便的人。”谭四方认真地说道。

:“哼,我就是个随便的人,要不当年就随随便便嫁给你了呢?可是,年青的时候,你给香婆挑过水,这段风流轶事你想一笔勾销吗?”乔大真在态度上强硬惯了,而且插科打诨的话也常说,嘴里从没讲过什么有思想的话。作为农村妇女,她身体健康,心理上没什么缺陷,唯一缺陷就是说话粗俗。

:“在孩子面前,你说话收敛一下吧。挑水是看香婆孤儿寡母的可怜,怎么就成了我的风流轶事了呢?何况我正要讲冬至的事情,你咋总要把我扯在前面。”谭四方沉下脸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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