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希颜掠回高坡,一伸手揽过何栖云纤腰便向山下掠去。
“你——”
何栖云刚开口就被卫希颜止住,“莫说话
她嗓音似带微哑,夕阳下,唇际色泽嫣红夺目。
何栖云心惊,她受伤了?强压心头不安,沉静不语。
暮色降临,卫希颜奔掠之势不停。
何栖云觉出她南行一阵后,似又绕道北行,她心中疑惑,却拢在心底,容色娴静安谥。
奔掠了约模盏茶功夫,前方隐有水声隆隆,离得近了,竟是一处断崖瀑布。
“小心了!”卫希颜低道。
何栖云尚未明白,身子突然一轻,竟被她抱着凌空跃入崖流瀑布中。
何栖云惊呼一声,娇躯猛然贴前,双手搂紧她颈。
“闭眼!闭气!”
何栖云依言闭目屏息,“扑嗵”一声,身子一凉,被她抱着落入瀑底水潭。
已是三月暮,潭水却依然寒得澈骨。
卫希颜抱着她沉在水底不起,何栖云咬牙苦苦支撑,终是撑不住,口鼻呛入潭水,未几便昏了过去。
……
她醒来时,已身处一座山洞,靠在洞壁上。
全身上下的衣衫竟是干的,但腰带上打的蝴蝶结却依然是她亲手结的模样,她的衣衫并未被月兑去,何栖云莫名松口气,揣测那人或许是以内气烘干了她的衣服,体内方无半分寒意。
卫希颜负手立在洞口,墨红丝袍迎风微拂,见何栖云醒来,伸手指了指洞中火堆,火堆旁边架着一只烤熟的野兔,芳香扑鼻,她笑道:“折腾一天,你应已饿了,先吃点兔肉
何栖云站起身,却看着她,欲言又止。
卫希颜以为她挂虑何栗,温和道:“你父亲在北方宋军中,已无性命之危
“谢谢!”何栖云语声诚挚。
卫希颜笑了笑,不语。她一路尾随金军北上,原是想趁金宋两军交战时,趁乱悄然掳出何栗,顺便探察吴阶、韩世忠的真定突围军队行到何处,以作策应;孰料因白轻衣破碎虚空而心神震荡,真气冲撞无法遏制下搅出这番惊天动静,也不知是喜是愁?
何栖云不知卫希颜心中所想,在父亲获救后,她心中悬起的石头已落下,方才的忧虑却是为了卫希颜。
她抿了抿唇,开口道:“卫……”
却在这瞬间她突然不知该如何称呼眼前这位名震天下的女子——太师?卫相?卫帅?似乎都不妥——她莫名的有种感觉,眼前这清风洒月兑的女子并不稀罕那些极尊的衔头。
她不由迟疑了下,卫希颜瞥她一眼,笑道:“你和靖岚一般,叫我字便可
何栖云微微点头,关心道:“希颜可是受伤了?”
卫希颜眉尖微蹙。
萧翊最后那一枪几乎摧毁她整条右臂经络,其后她强行贯入凤凰真元打通右臂经脉弯弓射箭,导致被封在右臂的吞噬之气再度袭扑心脉,趁她射箭发力之时与凤凰真元相撞,真元虽化掉吞噬之气,她内腑却也被震伤,功力几失去一半,只得遁形隐迹,并深入瀑底敛去气息,防备雷动追蹑而至。
她看了眼何栖云,眼前这女子看似娴静柔婉,心思却极其细腻敏感,似乎无法瞒过,遂笑了笑道:“受了点小伤
她眸子浅眯,雷动不会放过这唯一能击杀她的机会,必会用尽神通搜出她形藏,逼她一战。如此,在这山中也只能隐得一时。
何栖云闻言纤柔睫毛微微垂下,心忖若是小伤,你又何需绕道奔行,倒似在闪避什么!
她从卫希颜轻淡笑语中琢磨出她伤势不轻,心忧下却未再多问,移步走到火堆旁,提裙斜坐,葱白玉指轻撕兔腿,小口吞咽,吃相极为娴雅,显是家教谨严。
卫希颜想起司靖岚轻佻不羁,与何栖云的娴静端雅简直是两个极端,难怪司靖岚不欲娶之为妻,只不过……她唇角微微一扯,司靖岚这小子怕是未看到他娴雅未婚妻的另外一面。
这女子外表娴静温婉,内里却自有主见,绝非桎梏于一纸婚约的纤弱闺阁,缘何对司靖岚痴缠不放?她扬唇笑道:“种瑜那小子有甚么好,值得你万般不舍?”
何栖云素手倏然一顿,垂眸不语。
良久,她抬眸一笑,娴静秀美的颜容如幽兰绽放,馥郁芬芳,道:“我很小就认识了靖岚,那时的他英俊威武,雄姿勃发,引人心折,父亲为人订下这门亲事,我实是心喜……但我也一早知道,靖岚他并不喜欢官家娘子,他喜欢的,是能与他并肩骑驰骋的女中英杰!”
卫希颜略略扬眉,既如此,为何痴恋?
何栖云轻叹:“他若有意中人,我自会舍了这番痴念。然靖岚遭逢变故,自此游荡江湖,看似逍遥不羁,甚么都不在乎,实则内心自苦……”
她怔怔道:“我或非他心中良偶,只是我若放手,他也未见得就可得欢喜了……或许有了我这番痴缠,他心中便会多了一分牵绊,不会那般空落孤寂……”
她神色怔忡,再无食欲。♀坐得一阵容色回复平静,轻轻起身,就着石碗中的水净了手,抽出锦帕拭干。
卫希颜若有所思看了她一阵,忽然拍手笑道:“种瑜若错过你,今生必会后悔!”
她微笑看向洞外,连续几日的漆黑雨夜后,今晚的夜空竟然星光满天。
卫希颜不由缓缓步出,双眸凝望星空,目光渐渐温柔。
她痴立在星空下,晚来风急,乌发随风拂散,发丝扬起丝丝纠缠却又瞬间滑缎般垂落,仿佛似浅似隐的情思丝缕微绕。
身后足音窸窣,何栖云走近,温婉语音柔缓,“没有合适发簪,先用这带子系系可好?”
卫希颜回头,凝视风中飘拂的白绸丝带,微讶扬眉。
何栖云容色微红,旋即回复自然,眨眼轻笑道:“我有时也会躲懒不想梳髻,便随身备了带子用来束发,刚巧可借给你用
卫希颜眉梢轻挑,以何栗的性子,家教定是极端谨严,岂会容女儿仅以一条带子束发闲散失了闺秀之姿?——这何栖云果然在端娴的外表下还隐藏着另一面。
何栖云见她唇角似笑非笑,不由容色微窘,垂眉道:“抱歉,是我……太唐突了手腕便要缩回。
卫希颜凝视那条白绸发带,似是忽然回忆起某段往事,眸子柔光点点,一伸手捉住何栖云欲缩回的素腕,微笑道:“好
她说完转身,竟是要何栖云亲手为她系上。
何栖云一呆,旋即眉眼弯弯一笑。
卫希颜身材比她高挑,但立足地正好处在她的下坡,抬手便可够到后颈。她双手伸出拢入丝滑般的秀发,素指为梳,轻柔理顺,再以绸带相绕系束,尾端打了个蝴蝶结。
“好了她道。
卫希颜微笑回眸,清容秀美,绝尘月兑俗,目光却如春水温柔深情。
何栖云心口怦怦急跳几下,喃喃道:“这样,便好!”
卫希颜笑容一凝!
她神色恍惚,霎眼间似乎回到天涯竹阁,那白衣胜雪的女子,慵懒斜坐榻上,伸手为她束发,颜容如雪薄透,眸光凝视她,笑语轻柔:“希颜,这样便好!”
这样便好!
她鼻子一酸,胸中波荡层生,立即转过身子,抬眸仰望夜空,星光璀璨,颗颗耀眼。
她眸子如玉温润,低低喃喃道:“轻衣,这样便好!”
我知:天地清风有你,星月同行有你,浩浩宇宙,有你存在!
如此,便好!
她仰脸清眸微阖,吟唱出一曲调子,悠悠细细,萦入清风明月。
何栖云静静听着。
春风柔柔,调子悠悠,月下女子光华萦绕,如雪莹玉的侧脸柔和美好,唇角弯笑浅浅似有情又似无情。
何栖云不由看得痴了。
一曲唱罢,卫希颜久久静立。
唯有风拂过,唯有夜空星光闪烁。
何栖云轻轻道:“这是甚么曲子?从未听过
卫希颜回眸,笑得柔和:“曲名,天地清风
天地清风,送行之曲。
***
“禀宗主,青鹏讯报
莫秋情声音从碧晴院的廊子下传入书阁。
阁子内,名可秀正在听取由东京返回临安的宋之意禀报京中情形,听得廊下传入的声音,她两道挺秀眉毛忽然微微一扬,莫秋情素来四平八稳的语调竟似隐有波荡,她眸底光芒一闪。
“进来
莫秋情推门入内,见宋之意在座,略略点头,疾步上前将讯报呈给书案后的宗主。
名可秀迅速览过,眸光似喜又非喜,复杂难测。其后,竟是长久的沉默。
莫秋情心中犹在震撼,却拿不准主上心思,垂眼静心,默默候立。
名可秀容色淡然,将手中讯报递给宋之意。
“是女子又如何!当日卫相若在,与李纲相公一文一武,国都又岂会陷落虏手!”
陈东声音仍然是一贯的清亮激昂,“皇帝、诸大臣皆沦为敌俘,实是我大宋数百年来的奇耻大辱!宰臣误国!何为、孙傅之流,问斩千次也不足以赎其罪!”
他越说越激动,手中漆箸铿一声将碗盏敲出一道缺口。
陈东激昂之声传到隔壁雅间,周望皱眉,“此人言语,恁的放肆!”
李邴关心的却是卫希颜的身份问题,他说道:“卫……”他顿了顿,将那个相字咽回去,看了眼右相丁起,转口称道,“卫太师,她的身份?”未说出口的话意味深长。
李邴称呼的是卫希颜的太师官阶,非为尚书右丞的官职。官阶为虚,官职为实,如此既体现了对这位击败金国国师的当世第一宗师的敬重,又规避了官位问题,实是精明。
何庆言刚刚升为正四品忠武将军,他早知卫帅尚在人世,却不知其为女子,但于他而言,卫希颜便是卫希颜,无论男女均是他兄弟几人铁心拥戴的统帅,浓眉一轩道:“卫帅是女子又怎的?这天下间,论武勇将略谁及得上卫帅?卫帅若掌军机,我等必能北上中原,将胡虏蛮子撵回关外去!”
礼部侍郎季陵惊得胡须直抖,疾色道:“卫轲战败金国国师虽有大功,但先前以女子身份为官,已犯了欺君大罪,又隐瞒身份尚茂德帝姬,这……岂非乱了纲常!论罪当问斩,此番倒可功过两抵,岂可再入朝为官?”
何庆言听到后面已是大怒,一拍桌子,茶盏砰然跳起,他是武人出身,不会如文官般嚼舌根子,一手抓起茶盏便要摔过去。
丁起正要扬声制止,座中突然传出一道嗤笑:“季侍郎此言差矣!正如方才那书生所言,女子又如何?耿南仲、何为、孙傅身为男子,却是误国庸臣!此等庸碌男子误国割地,祸乱百姓,倒不如英明女子取了其位!”
说话的男子四十出头,颀长儒雅,眉间却透出刚毅,正是刚刚升知江宁府的杨邦义,下午方入临安府面圣,便被丁起拉来清风楼喝茶。
他原为江宁府通判,是名可秀多年前便着意栽培之人,对女主深怀钦佩,自然对季陵这番论调不屑于顾,见何庆言要动武,赶紧出语声援,免其被言官弹劾殴打大臣。
“荒悖!荒悖!”季陵气得全身发颤。
刑部侍郎范宗尹站在季陵一边,道:“朝廷自有纲常,卫轲……卫希颜纵有天大功劳,也不可女子为官,更遑论复为宰执!否则败坏纲纪,岂非招天下人耻笑!”
“天下人耻笑?”杨邦义微微一笑,颜容温雅词锋却含讥诮,“范侍郎,你若听听民间议论,当知何为天下耻笑之事!失国失地、君臣为俘,这才是天下之耻,我等之辱!”
范宗尹年少得志,被他一讲面子上顿时挂不住,正待开口反驳,座下衣袖却被身侧户部侍郎叶梦得微微一拉,以目示向丁起,微微摇头。
丁起放下茶盏,目光扫视众人一圈,“诸位
座中立静。
这位尚书右仆射昨晚已得铁子传达名可秀的嘱令,方选了一批大臣同赴清风楼品茗听议,暗中观察诸人的反应,他不动声色间已看得七七八八,慢言细语道:“诸位同僚可曾想过,北边对此的反应?”
他说的北边,自是指北方宋廷。
众官心中均是一震。
作者有话要说:话说下章卫希颜同学要开始逃亡之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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