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点半,美帆走在长乐镇通往婆家的街道上,小镇已面目全非,别人嘴里叫旧貌换新颜,她看来却像丢了魂儿的空壳。犹记当年初往赛家做客,小镇正笼罩在一片淡青雾霭中,宛若某个潇洒的国画师以铺水技法渲染出来的那么淋漓飘逸。镇上绝大多数房屋始建于清末,当街全是木排门,有青石台阶、石门坎、石灯笼、石牌坊、石桥、石井、石桌、石凳。街面上的石板坑坑洼洼,一副饱经风霜的模样,往昔不知磨砺过几代人的鞋底,终究被驯服得圆润温驯。青苔藤蔓在斑驳的粉墙上悠然爬行,雨水自裹满铜绿的铁马上静静滴落,仿佛深闺女儿的心事婉转柔弱,微风一惊便消散。她站在油纸伞下,被古朴纯美的风景迷住了。那不正是只在戏文里出现,现实中求之不得的画面么?缓步经过一座座静谧的小阁楼,恍惚听到谁家小姐清唱“花落水流红,闲愁万种,徘徊无语怨东风。”,流连在爬满蔷薇花藤的院墙边,好像真有多情公子在墙那头理丝桐,悠悠弹一曲《凤求凰》。美帆始终认为,正是有了这些如梦的景致做铺垫,她才会在之后的拜访中对那位文静腼腆,有着雨夜般忧郁眼神的英俊少年一见钟情。
此时街坊家正盖新房,东部发达乡村流行的西式小洋楼,西拼八凑的风格不知是从法国小镇还是美国乡村搬来的,沿路堆积着如山的建筑废料,美帆望向碎裂崩坏的砖瓦感叹:“拆吧拆吧,人人都厌旧喜新,不知道新的都是虚的、假的,旧的才真真实实是咱们自己的呢。”
来到赛家,开门的是多喜。
“爸爸,近来身体好吗?”
她恭敬行礼,请示礼物放哪里。
多喜问:”一个人来的?你丈夫呢?”
“他在上班。”
“星期天也不休息?”
“是,听说有重要案子。”
多喜右手一挥:“你嫂子在厨房,过去搭把手吧。”
佳音正剥虾壳,见到美帆便放下活计为她倒茶。
“给我一杯冰水,地铁里空气太脏,我的胸口到这会儿还堵着呢。”
“二弟没跟你一块儿来?”
“他?哼,我哪儿有那福气,人家的老公是老婆的护花使者,我的是……算了,不提也罢,晚饭吃什么?”
“爸爸让做清蒸桂鱼和白灼虾,我还打算煮个老鸭煲,烩个油盐水泡蚬,炒个虾仁,炖个狮子头,拿火腿闷点笋干,再做个芝麻里脊,拌点小菜就差不多了。”
美帆有些不痛快:“全是小姑子爱吃的菜,来之前就猜到了,爸爸偏疼女儿,只对她们家上心。”
佳音笑道:“别多心,这些菜家里人都喜欢。”
美帆否认:“我只喜欢清淡的素食,不吃荤腥。”
“待会儿小姑子会带松茸来,吃那个吧。”
“松茸有什么了不起,我这几天没胃口,要是有一碗酸溜溜的竹笋冷面就好了。”
“街上的面店有卖冷面条的,我去买些来。”
佳音说着忽然警觉:“你最近想吃酸的?身体怎么样?有没有哪儿不舒服?”
美帆彻底拉下脸色,她明白大嫂的暗示。
“你想多了,我也巴不得出状况,可惜没那个命。”
佳音十分歉疚,怨责自己不该戳朋友心病。美帆与亮结婚十年一直未能生育,吃药、打针、几乎跑遍国内所有知名的治疗不孕症的医院,结果全都徒劳。没有孩子的家庭发育不良,近年来亮工作繁忙,夫妇间的关系也日趋紧张。
“你们还在努力吗?”
“努力?早放弃啦,这些年我吃的苦你都亲眼看到了,大把的钱白白往水里扔是一回事,那简直不是人过的日子,我再也不要生孩子了,能凑合就凑合着过,过不下去再想办法。”
“去领养个孩子怎么样?珍珠她爸跟我提过这事,说爸爸那边他去争取。”
美帆摇头兴叹:“替我谢谢大哥啦,我现在的处境根本不适合养小孩,家庭温暖对人的成长至关重要,我们家别说温暖,简直形同冰窖。”
佳音更加忧念:“二弟还那样?”
提起丈夫美帆便不自觉翻白眼:“比以前更厉害啦,他那个人死性难改,只会变本加厉。自从星期一一起吃过早餐后就不见人影了。”
“他……一直没回家?”
“那倒不是,每天凌晨会回家洗澡换衣,在书房躺两三个钟头又走,对这种把家当旅馆,把妻子当邻居的男人我是半点心肠都没有,动不动扪心自问,当初干嘛结这个婚。放弃热爱的舞台和成千上万拥戴我的戏迷去过这种苦闷无助的生活。佳音啊,你说世上还有比我更愚蠢的人吗?”
佳音知道美帆肚子里胀满海一样深的苦水,倾诉起来泛滥成灾,被公公听到可不妙,忙好言劝慰。
美帆也知场合不对,看来看去问:“有没有我能做的?”
“都干得差不多了,你歇着吧。”
“不行,我烦的难受,不转移注意会疯的,你就让我干点什么吧。”
佳音没奈何,拿出苏子叶和水芹菜让她洗,在美帆闷声摘菜时悄悄观色,心里替她忧急。
与此同时,景怡结束同学会返家,打开家门一个漂亮的小男孩猛扑到他怀里。
“爸爸!”
他一把抱起使劲亲孩子小脸:“灿灿,爸爸的乖儿子,今天有没有好好听妈妈的话呀?”
玄关里站着他娇俏的妻子,奇怪的是对方粉面含愠,两手插在腰间,圆圆的杏眼死盯住他。♀
景怡奇怪:“千金,你心情不好么,跟灿灿吵架了?”
千金气呼呼的:“我本来心情很好,可是五秒钟前被你激怒了。”
妻子莫名朝刚到家的丈夫发火,常人都会感觉荒唐,然而景怡对此习以为常,只想弄清情由。
他小声问儿子:“妈妈怎么了?”
灿灿摇晃小脑袋:“我也不知道。”
景怡放下他,笑盈盈上前搭住千金双肩:“你是不是弄错了?真是我害你不高兴的?”
右手背重重挨了一下,看来火气还不小。景怡寻思自己哪里做得不妥。昨晚上班前明明备好今早的早餐,也给她买了新上市的游戏和小说漫画,还屯了她爱吃的点心零食,挑不出漏洞呀。
他忽然省悟:“你是不是怨我昨天没下载你喜欢的连续剧?昨天不是有急诊嘛,我上班时人家还没上传,不过已经拜托同科室的小张帮忙了,待会儿就传我邮箱里,乖,别生气啦。”
“哼!”
千金再次推开他,大声诘责:“你还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
“不、不知道,一进门你就朝我瞪眼睛,我这心里霎时没主张了,亲爱的,我究竟干了什么,该不会前晚睡觉时说你坏话了吧?要是说了也是梦话,根本当不得真,我对天发誓!”
千金像受尽委屈的孩子大发脾气:“你的誓言全是假的!以前明明说好回家第一件事就是给我拥抱,可刚才却先抱灿灿,你说话不算数!”
荒唐谬悠的理由连灿灿都傻眼,景怡忙辩解:“那是意外,你都看到了,是灿灿先跑过来的,我总不能将投向自己怀抱的孩子狠心推开吧,这违反生物本能。”
千金不依:“那你也该先亲我,干嘛亲他!”
灿灿见父亲窘迫失语,便反驳无理取闹的母亲:“妈妈,今天地铁上的女乃女乃不是教我一个新谚语吗,先到的鸟儿有食吃,谁让您动作慢。”
千金冒火:“臭小子,竟敢教训长辈,过来让我打手心!”
景怡拦住羞恼的妻子,灿灿则朝母亲吐舌头:“长辈是不会为这点小事跟小辈吵架的,妈妈比我更像小孩子。”
“说什么!我绕不了你!”
灿灿没等千金嚷完便蹦跳着跑进屋,她只得向丈夫撒气。
“都是你惯的,现在连灿灿都学会欺负我,这日子没法过了!”
“你消消气,灿灿是我们的儿子,跟亲生儿子有什么可计较的。”
“那是我不对了?你也认为我小气?”
“不是,我当然不会那样想,但你也要体谅一下我,中午刚在外面受过气,满心指望回家求安慰,你就不能对我温和点。”
千金一听急了:“谁给你气受?病人?还是你们主任?”
景怡郁郁不欢:“你还不了解自己的丈夫?世上能折磨我的人一根手指就能数过来。”
“我大哥?”千金拍拍小脑门,“对哦,你们是同学,大哥今天也去同学会了?”
“去了,一到那儿就给我脸色看,说话夹枪带棒,还当着老同学冲我翻白眼,憋屈得我喝水都塞牙。这不,午饭只吃了两块凉拌黄瓜,这会儿还顶在胸口呢,我得吃片消化药。”
景怡假惺惺去卧室找药,千金马上端水过来,等他吃药后愤愤不平道:“大哥怎么又这样,老对你凶巴巴的,就算不念十几年同学情分,好歹也是自己的妹夫呀。”
“就是说嘛,如果只是同学关系我不跟他一般见识,问题是你是他妹妹,灿灿是他外甥,看在你俩份上也不能对我那么刻薄。你大哥从小目中无人狂妄自大,把我当成奴隶呼来唤去,小学六年级时我就从内心深处跟他划清界限了,完全将其视为异类。”
千金狐疑:“那你后来干嘛还跟他来往?”
景怡月兑口说:“笨那,还不是因为你,不然那家伙有什么地方值得留恋。”
千金比他足足小八岁,小学四年级暑假,景怡被秀明抓到家里代写作业,邂逅了要求他帮忙扎头发的两岁小女孩,从此成为她的护花使者。
闻听丈夫此番表白,千金喜不自禁:“这么说你从小学六年级就爱上我了?那时我才四岁也。”
“又不是变态怎么会爱那么早,当时不过觉得你很可爱,心里有点放不下,高中以后才渐渐牵肠挂肚起来。”
景怡钩钩妻子下巴,千金立刻搂住他的脖子:“不管爱没爱上,为了跟我见面和自己讨厌的人做朋友,你对我真好。”
“知道对你好了吧,那还冲我发脾气。”
“以后不那样了,待会儿见了大哥我替你修理他,别人不敢说,对付大哥我有的是办法。”
“不用啦,你只要在心里声援我就够了,来,让哥哥好好抱一下,刚才抱灿灿那个是亲情,这个才是真正的爱情哦。”
四点半,贵和提着装满泡芙的纸盒奔跑在通往车站的小路上,十多分钟前他的车抛锚了,只好乘地铁回老家。人急祸多,加上没留神,不久撞上一位立在路中央发呆的女士。纸盒爆裂,对方的衣襟立时沾满女乃油。
“对不起,一时没留神!”
贵和忙不迭哈腰,掏出纸巾递上,再弯腰收拾掉落地上的点心残骸,起身时那女人正漫不经心擦衣服,别说,模样还不赖,利落的短发、瓜子脸、眼睛不大却很有神,鼻子嘴巴生得十分秀气,但又不显柔弱,嘴唇绷紧时透着股倔强,像个不服输的主,多半是出入高档写字楼的职业女性,年纪不好猜,反正不是花样女郎。
“您的衣服得去干洗才行吧,我赔您干洗费。”
自幼与娇气的妹妹、柔淑的大嫂相处,贵和非常尊重女性,第一时间诚恳交涉。
女人心不在焉的拒绝:“不用了。”
“那这衣服在哪儿买的,我给您买件新的给。”
“不麻烦。”
“留个联系地址,我让快递送去。”
“不用。”
“小姐。”
去路受阻,女人木讷的脸因烦躁生动起来,贬笑打量他:“这是时下流行的搭讪方式?不好意思,你找错目标了。”
好心被诬谁都受不了,贵和心想“这人怎么这样”,一面保持风度。
“您别误会,我只想表达歉意。”
女人确凿无疑的说:“我已经接受道歉,你依然纠缠,不为搭讪为什么?”
“纠缠?”
“提出赔偿衣服,越过电话号码直接索要地址,你可真省事啊。我想之后你又会借着送衣服的时机请我吃饭,说要做朋友,然后顺理成章跟我见面,是这样吧?你这种人我见多了。”
她扔下一番嘲弄后迈步要走,贵和可不是白受欺负的主,非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小姐,恕我冒昧猜测一下,您的职业是写言情小说?上面那段分析非常像小说里的情节,可惜过于老套。”
“你这人……”
“原谅我主观臆测,可是是您先以个人感受任意判断我的。”
女人觉得他很可笑:“那就算我猜错了,让开,我赶时间。”
贵和不让:“您不道歉?”
“我干嘛向你道歉?是你先撞到我的。”
“评判一件事得联系前因后果,从结果看确实是我撞到您,但起因是您先挡了道,所以我才是受害者。”
他近似耍赖,女人真的生气了:“这里是公共通道,人人都可以使用,怎么能说挡你的道?”
贵和笑道:“通道是用来走路的,刚才见您时您却原地不动,假如一艘船顺流而行,忽然撞到河中央突起的礁石,您觉得人们会怪罪正常行驶的船,还是阻塞河道的礁石?”
“把我比作礁石,你实在太无礼了!”
“总比您擅自将人说成在街头随意搭讪的小流氓来得友善。我还想说明一下,这盒泡芙是我花了四十分钟排队,和一群张牙舞爪的女人誓死拼抢九死一生才买到的。单就商品价值而言确实比不上您的衣服,可我宁愿用三天的精力去换这样一盒美味的点心,也不愿支付三秒钟的时间与您这样的小姐约会,嘿嘿,明白什么意思吧?”
女人大概初次遇到他这种牙尖嘴利的男人,想发作又不得其法,恼怒中手机铃响。
“我在附近,十分钟后到。”
她快速挂断,停瞋息怒,尖尖的小白牙按住下嘴唇说了了一句令人懵懂的话:“虽然不知道你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但是谢谢你让我此刻的心情更加恶劣,希望你的三秒定律能广泛应用到其他人身上,祝你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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