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国天祥历三十二年,燕王的身体日渐虚弱,膝下皇嗣又多,四项划分的兵权让偌大的皇朝暗流涌动,一派风雨欲来之相。
这日天气阴沉,长风灌巷,寒厉如刀。
将军府上红绸飘扬,残留着昨日未褪的喜气,但偌大家宅内,气氛却阴沉如雨,人人眸光闪烁,似有若无的往后院瞟。
后院的某个庭院中,住着将军府的大小姐——付端明。
说起这位付小姐,燕京上下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她是付将军的长女,六岁丧母,同年自请守孝,在寺庙一待就是十年,从不见外人。燕王赞她孝义无双,亲旨赐婚,为瑜王正妃。
燕国虽无太子,但朝野上下谁不知道,燕王最属意的太子人选就是瑜王。而付端明的父亲又手握兵权,一旦变成亲家,付将军怎能不支持自己的女婿?
这是一场等价互换的政治婚姻,双方都很满意。
于是便出嫁了。
可谁也没料到,花轿竟会在中途被劫走,付端明的两个陪嫁侍女晕倒在轿内,新娘子不知所踪!
全城轰动,燕王雷霆大怒,付将军亲自率领兵马围城搜捕,却一无所获。
一天一夜过后,就在所有人都以为新娘子肯定凶多吉少的时候,一道惊人噩耗传来——
付家失踪的新娘,竟一身狼藉的出现在城门口!
瑜王府与付家的人同时赶到现场,确定身份的同时,也发现付端明辛苦隐藏十年的秘密。
她——貌若无颜!
她——已经失贞!
她——不配皇家!
一个无颜失贞女,就算出身再高贵、父亲兵权再大,也挽救不了她的命运。更何况付将军也不止她一个女儿。
在付将军要求先将女儿送到瑜王府的时候,瑜王府的人当场就变了脸色,以付端明尚未与瑜王拜堂为由,拒绝她入驻王府,气的付将军险些拔剑相对。
而这件事毕竟牵扯到皇家颜面,众人谁也不敢越俎代庖,只好上报燕王等待圣裁,在判决之前,付端明只能暂时送回付家。
——从未有过哪个女子,在上了花轿之后再被遣送回娘家;
——也从未有哪个女子,在成亲当天被劫失贞,一身玉洁冰清,破碎在城门的万人围观;
将军府颜面扫地,付端明身败名裂!
一场全城瞩目的婚礼,竟用这样耻辱的方式草草了结。将军府大门紧闭,下人羞愧的抬不起头,只留下全城流言纷纷,每字每句,都是杀人不见血的刀。
或许是心有感应,一直昏迷不醒的付端明,在被送回家的当天晚上发起了高烧,贴身侍女跪在主院外磕破了头,也没能求得夫人允许,为她请个大夫。
富贵烹油的将军府,在唯一一个嫡出小姐冤屈死去的时候,甚至没有一个人知道。
直到侍女身心俱疲的回来,发现床上的付端明已经没了气息时,撕心裂肺的痛哭声这才撕烂了平静的将军府——
“死了?”菱花镜里倒映出女子雍容红润的气色,微微挑着眉梢,好似有所不满,“怎么死的?”
“回夫人的话,似乎是病死的。”
将军夫人才三十来岁,一张脸保养的玉润水滑,比之妙龄少女更添妩媚风姿。
听完侍女的话,她看着镜子里刚刚上好桃花妆的脸,不满的自语道:“死得真不是时候,好容易画好的妆又白费了……小桃,卸妆吧,再给本夫人画个苍白点的妆容,本夫人要去哭一哭那‘可怜’的大小姐。”
说到‘可怜’两个字,夫人妩媚的眼睛里迸射出讥诮和得意,仿佛一柄磨光了的剑,寒光霍霍。
——居然就这么死了,便宜那小贱蹄子了!
在将军府精致大气的后院中,各个房里都在上演着差不多的情况。
刚刚上好妆容的姨娘侍妾们,纷纷洗掉脸上的红妆,换一身低调奢华的衣服,带着各自庶出的儿子或女儿,浩浩荡荡的往端明园赶。
将军夫人作为刚刚扶正不到半年的正妻,自然是第一个抵达现场的人。她仰头看着“端明园”偌大的牌匾,不知想到了什么,竟忍不住露出一抹春光四射的笑,“端明园……这名字起得可真好。”
站在她身侧就是她唯一的女儿付瑶,刚刚得知那个失贞的长姐死了,满怀兴奋,听到母亲这么说却不高兴了,“哪里好?论院名,这破地方哪能和我的瑶雪轩比?”
夫人扭头,宠溺的刮刮她的鼻尖,“你好好读读这端明园。”
付瑶翻了个白眼,不耐烦的复述,“端明园端明园短命……”她顿住,惊讶的瞪大眼睛,看着院门上的牌匾,噗嗤一声乐了,“端明园,短命园?哈哈,这名字果然起的好!”
夫人见女儿开心,自己也跟着笑了,然而笑意还没完全展开,身后突然传来一道不怀好意的话。
“哟,这不是李姐姐吗?怎么站在这儿笑?莫非老爷‘唯一的嫡出女儿’遇到这种事,姐姐很高兴吗?竟迫不及待站到人家门口来笑。”
这声音娇俏如黄鹂,只是话语中浓浓的恶意扑面而来,让人想忽略都不行。
付夫人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了,变魔术般换做淡淡的悲切与端庄,转头道:“妹妹言重了,都是一家人,自然是荣辱并存,岂有一个落魄一人开心之言?莫非妹妹是这般想,才会说出这般的话?”
付夫人身后款款走来的女人,看模样不会超过二十,长相美艳,眼角眉梢里都写着“妩媚”两个字,正是府中一直与付夫人不对头的六姨娘。
六姨娘身后还站着七八名年岁不一的女子,有些做妇人鬓,有些做闺中鬓,正是付将军的几名侧房姨太和各自庶出女儿。
听到付夫人的反唇相讥,六姨娘丝毫不以为意,伸手刻意扶了扶乌鬓上,一串流光溢彩的红翡苍兰珍珠步摇,漫不经心道:“既然人都到齐了,那也别杵在这,进去吧。”
说完竟直接掠过身为正房的付夫人,率先走进了端明园。
付夫人的眼角细纹一动,腮帮上浮出淡淡的筋络,表情虽然不变,却莫名的给人扭曲之感。
六姨娘敢这么大胆,仗得自然是付将军的宠爱,她是将军府中最年轻美貌的姨娘,虽然曾是低等的舞姬,却有一身神乎其神的床上功夫,愣是把付将军迷得神魂颠倒,顺利当上了姨娘。
而现在她的肚子里,还揣着付将军刚满一个月的种,自然敢不把付夫人放在眼里。
别人可没这么大的胆子,恭恭敬敬的向付夫人请了安,待她先进后,才敢跟着进来。
屋内光线昏暗,房间狭小,本就不是什么好地段的宅院,不过看着付端明要从家中出阁,才草草打扫了出来,此刻依然弥漫着一股灰尘气,让养尊处优惯了的女人们刚走进来,就忍不住皱眉捂紧了鼻子。
付端明的贴身婢女翡翠已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此刻跪在床边表情呆滞,一副丢了魂的模样,六姨娘喊了两遍都没喊醒她。
六姨娘也是个胆大的,居然不顾及自己还有身孕,走到床边便俯身去探付端明的鼻息。
毫无暖意,人百分百已经死透了。
六姨娘心中一松又一喜,松得是果然死了,喜得是从此将军府再无嫡出,更没人能压她月复中宝贝一头了。
虽然心中如此想着,脸上还得装个样子,于是六姨娘用力掐了自己一把,愣是挤出点眼泪,转身冲众人轻轻摇了摇头。
哇——!
山崩地裂了!鬼哭狼嚎了!孟姜女哭倒长城了!
一众女人迅速掐了把藏在袖子里的辣椒蒜头,往眼睛上一抹,眼泪就跟开了阀似的滚滚而下,哭声震天响起,刀剑般戳上云霄,惊飞了一大批飞鸟。
付夫人更是身先士卒,哭嚎的比死了爹妈还惨烈,凄凄戚戚的扑过去,一头栽在付端明的胸口,嚎啕尖叫道:“我可怜的女儿啊……”
六姨娘也嚎:“可怜的大小姐……”
众人于是跟着嚎:“您死得实在是太冤枉了……”
嚎哭声传出门去,红了一片丫鬟的眼,惊了一地飘飞的尘。
付夫人哭得肝肠寸断,差点没接上气,感觉戏做的差不多了时,泪眼朦胧的一抬头,正好望进一双深黑幽蓝的眼睛。
那样美丽的眸子,眼型修长流畅,眸色黑中泛蓝,一眼望去时便如陷进了幽潭里,有种溺毙的窒息感。
付夫人突然僵住了,脸上的肌肉一瞬间死绝。
她没有忘记,当初第一次看到这双眼睛时,心里的嫉妒与欣慰——嫉妒那么丑的一张脸,居然长出了这样美丽的眼睛;更欣慰就算有这么漂亮的眼睛,也掩盖不了那么丑的脸。
这是——付端明的眼睛!
——
付一笑觉得头很痛,晕晕沉沉里听到有人在耳边抽风似的嚎哭,正不解着,便感觉一道诡异的吸力突然自黑暗中传来。再然后,她发现自己可以睁开眼睛了。
第一眼看到的,是素白描淡蓝小花的帷帐,虽然看起来料子不太好,但手工精绣,价值不菲。
第二眼看到的,是一个伏在她胸口上的黑脑袋,一个女人朦胧的泪眼突然对上了她,还没等她反应,眼神就化作了震惊与恐慌。
付一笑也很恐慌,她突然弄不清这是怎么回事了。
前一秒还在爆炸现场,后一秒居然躺在床上了?身边还多了一群古装打扮,哭得一个比一个假的陌生人,这是哪门子的坑爹?
刚这么想着,身上那女人突然尖叫一声,见鬼了似的一下子倒退,整个人瘫坐在地上,端庄的脸扭曲的不像人形,“诈尸了,诈尸了……来人啊诈尸了!”
屋内呆滞的众人这才反应过来,看着床上睁着眼的付一笑,突然尖叫着往外跑:
“诈尸了!”
“来人啊,救命啊啊……”
“大小姐诈尸了……”
付一笑满头黑线的看着瞬间空荡的房间,脑中突然一疼,大片诡异的记忆突然翻腾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