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阳光煮沸了沿江小镇。
油亮的脑门,身穿青灰长袍,束着金边腰带,一条粗长的辫子拖到沟,他正是裘生。
此时,漫步江堤,看长江白帆片片向东飘逝,他不禁感慨这滔滔江水曾流淌了多少古往今来英雄豪杰、文人雅士励志铭心的故事,可他他这不懂四书五经的冒牌书生,今rì却三生有幸到此一游!江堤之北,茉莉古镇到处人头攒动,四方商贾云集,人鸟和声,好不热闹!不过,裘生陡然想起那个豁嘴老鬼,觉得神马都是浮云,眼前渐渐变得晦暗起来。走下江堤,跨过一座两侧石栏雕有十六个狮头的花岗岩拱桥,商贾的叫卖声和货郎的吆喝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挤进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裘生身不由己只得随波逐流,很快就口干舌燥挥汗如雨。烈rì当头,饥渴难耐,他nǎi的,那个死老头怎么还不现身?裘生忍不住在心里骂起来,昨晚之所以出声念追魂咒,一是怕老鬼扑下来夺他xìng命,二是出于好奇,想到它的前世走一遭开开眼界,三是想了解一下豁嘴老头的死因,当然如果能让他躲过一劫那是再好不过的了。这么想着,他来到一家字号叫“顶好”的汤面馆。
“小二,来碗凉汤!”他走进小店叫了一声,然后找了一张空桌坐下。环顾四周,满眼只有一个吃客,和外面的热闹形成鲜明对比,可能是还没散集的缘故吧。那个吃客背对着门,身材矮小,辫子油亮,桌子中间的青花瓷盘里摆在一只烤鸡,他看着烤鸡慢条斯理地喝着凉汤,似乎在欣赏油画里的一位果身美女。过了半刻,小二端来一碗白汤,上面飘着一层晶莹的油花,喝了一口,真不愧是顶好美味,顷刻润彻心肺。这时,进来一个身穿马褂的中年男子,他站在店中看着喝汤的矮子,抱着双臂颠着脚头,并没有找凳子坐下,矮子很快感觉有人在看他,扭过头立即张大嘴巴,嘴角流出一股人nǎi一样的汤水,中年男子开口说道:“哦,金大公子,怎么从城里跑到乡下来了?稀客,真是稀客!”矮子讪笑道:“哪里哪里,这猴脑汤可是全县最有名气的,没事过来享享口福!……内人可好啊?”中年男子大笑两声说:“托您的福,好着呢!您慢慢享用,失陪了!”说完打个躬就走了,矮子愣了半天才慢慢坐下。
裘生听了两人的对话,端着碗细看起来,这白汤怪不得这么鲜美,原来是猴脑做的!正咂嘴动腮,外面又进来一个人,裘生抬头一看吓了一跳:正是那个秃顶豁嘴的老鬼!
“金公子,对不住,我来迟了!”老头在靠门的桌子上放下一个布袋,里面“哗啦”发出一阵脆响。矮子头也不回,冷冷说道:“过来!”老头只好把布袋拎了过去,坐在矮子对面。“这几块大洋打发要饭花子吗?”矮子猛地拍了一下桌子,烤鸡都弹得从盘子里跳了起来,他接着问道:“你可晓得尚夫人家那条黄狗的来头?”老头抖着膝盖说:“不晓得,那只癞皮狗我只朝它打了一扁担,在上金大老爷却判我赔一百块大洋……”“胡说!”矮子又拍了一下桌子,无意碰到瓷盘边上,那只烤鸡霎时从桌上蹦到地上,老头弯腰把它捧起来放回盘子,两只粗超的黑手油晃晃的抖得很厉害。矮子站起来声sè俱厉地说:“那是大rì本帝国的斗犬!你听说过吗?值得一万个大洋!”老头说:“没……”矮子踱到门口又踱了回去,裘生抬头看见矮子居然是个对眼,他本来以为老头是个十恶不赦的家伙,但听了他俩对话却不能不同情老头,或许穷人都有仇富心态吧。这时,老头脚下“哗啦”又是一响,裘生扭头看见老头慌忙弯腰把从裤腰里掉下的另一个小布包塞进怀里,矮子急忙问:“是什么东西?你还有大洋?”老头直起腰杆连声说:“哪里哪里,那是别人卖牛的……”话没说完,他脖子都红透了。矮子张着嘴,转了转眼珠,却没再问下去,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刻着美女蛇的西洋小盒子,打开盖子撮了一些粉末在烤鸡上撒了一圈,说道:“这个你吃吧,吃过了我们去看戏。”说完拎起桌上的布袋到门口站着。老头诚惶诚恐地道谢一番,坐下来正要撕鸡,裘生急忙起身大喝一声:“不能吃!”把老头吓得又站了起来。矮子吃惊地回过头,瞧见裘生那只白眼,后退了一步,问道:“怎叫不能吃?”裘生说:“上面……有毒!”豁嘴老头听了哈哈大笑,拽了一个鸡大腿大口咀嚼吞咽起来,“哪里……不能……吃!金……公子……向来……要钱……不要命!”矮子听了扬天大笑一阵,说道:“张老幽默,小兄弟也幽默!”见老头吃下没事,裘生尴尬地笑了笑,坐下来继续喝汤,此时一个愣头愣脑的汉子从矮子身边挤进来,他背着竹笠,呆痴痴地站在裘生桌前望着张老头和那只烤鸡,小二立刻过来把他轰了出去。裘生喝完一碗白汤又叫了一碗和两个大馍,等碗底朝天大馍落肚,老头也把那只油鸡啃得只剩下一地碎骨,“吃好了吗?”金公子在门口不停催促,显然已经等得很不耐烦了。老头舌忝着满手的鸡油答道:“嗯,好了,这就好了”,说完哈着腰跑了出去。裘生从口袋模出几个铜板结了账,紧紧跟上。
屋外很亮,地面热气腾腾,赶街的人几乎少了一半,拐过一个祠堂,就听见一阵阵锣鼓声和悲戚的越剧腔调了。裘生忽然听到后面有“咚咚”的脚步声,回头一看是那个愣头青,他正想找个伴呢,于是问道:“你也看戏去吗?”汉子顿了一下,答道:“哦,看戏,我是……看戏去,草台班子《香罗带》,杀头戏,好看着呢!”想必这家伙之前已经看过一段了,不然怎晓得唱的是哪出。戏台搭在两棵大白杨之间,台下挤满了人,好多是光着脚丫的泥腿子。见金公子来到,人群纷纷让开一条通道,领班立即搬来一个方凳放在树荫下,让张老头站在旁边为他摇扇。台上跪着红衣妇女,背后插着的木排上有一个大大的“斩”字,戏子粉脸犹如梨花带雨,哭唱令人心碎,虽说酷暑难耐,观众大多站立静听,仿佛铁板钉钉。一阵欢呼,好不容易等到武状元出场,天却快黑了,金公子起身离开,张老头紧随其后,看来今晚金公子要谋财害命!裘生等他们走出场子,不料汉子也转身跟在俩人后面,不禁生出疑惑,——难道愣头青也要杀人越货?真是这样,这个世界真是太疯狂了!
“你跟着那个秃子作甚?”裘生回头问,“莫非想打劫?”
“打劫?”汉子说道,“啥叫打劫?”
“就是抢钱。”裘生说,这家伙连打劫都搞不懂,还出来混个鸟!
“不抢钱,不抢钱!”汉子连连摆手,“有人给我二两银子了!”
“你和秃子有仇?”裘生又问。
“哪里哪里,我和他有什么仇!”汉子头一昂说道。
“他睡了你的女人?”裘生再问。
“没,我光棍一根!”汉子说完“嘿嘿”笑了两声,有点不好意思。
“你还没说为啥跟着秃子?”裘生又问。
“小兄弟,你咋这么烦人呢?干脆我告诉你实话得了!”汉子急了,一把将裘生拉过来说:“今个有人出二两银子雇我杀掉金公子!他说狗rì的金公子敲了他的银子还睡了他的女人!”他掀开布褂,露出插在裤腰的一把闪亮的杀猪刀。
这下差点把裘生下个半死,不过他转念一想,如果汉子杀了金公子,那么老头不是能逃过一劫吗?况且,金公子看来也算恶霸,汉子杀掉他也是为民除害,看来这老秃子命大,今晚还不一定能死得了,可还得亲眼去瞧个结果,不然就白来一趟了。见裘生呆若木鸡,汉子笑道:“看你个熊样,又不是你去杀人,怕个卵子!走,我带你练练胆子!”他们不紧不慢地走着,与金公子和老头始终保持一段距离,穿过几条青石古道,前面是一个带阁楼的客栈,看见金公子和老头进了客栈,二人赶到客堂,已不见了他们踪影,问了老板娘才晓得金公子上了阁楼,老头入了楼梯口西边第二个客房,裘生就要了楼梯口西边第一个客房,汉子掏出一个碎银,要了西边第三个客房。
裘生和壮汉进了客房,老板娘送来了糕点小吃,问要不要丫头陪,他说他还小呢,挥手让老板娘出去了。吃完糕点洗脚,在床边坐了一会熄灯躺下,翻来覆去等到下半夜,秃子的门边也没响。估计老头今晚是做不成鬼了,裘生悬着的心渐渐放下来,他忽然想念水师,他在世上已经没有亲人,水师就像他的再生父母。迷迷糊糊睡了一会,梦见秃顶豁嘴的老鬼站在他床头,他猛然惊得坐起来,这时听出隔壁一阵sāo动,接着“叭——”的一声,有盘子掉在地上发出碎裂的声响。裘生立即赤脚跳下床,刚把门栓拉开,老头的房门就“吱呀”一响,吓得他赶紧躲在门后。大事不好,金公子应该下了毒手,秃顶老头十有仈jiǔ完蛋了!稍后,裘生心中不禁哀叹:命由天定,生死无常!就在这时,忽听老板娘在东头大喝:“鬼鬼祟祟地作甚呢?刚才啥子动响?”门外一个人马上应道:“是盘子掉地上了,黑……我出来……解手。”裘生听出是汉子的声音,抖抖忽忽的,难道汉子把老头杀了?他想开门问个究竟,转念觉得不妥,要是官府来人,指不定说你是合谋,那真是跳进黄河洗不清了,这么一想他吓得赶紧爬上床,装着打起呼噜。“茅房走后门出去,别愣头愣脑的!”老板娘说完“啪”地关门进屋。
汉子并没有去茅房,而是在裘生门口转悠,裘生恨不得下来立即把他撵走,好汉做事自己扛,不能连累别人,这是古来规矩!正在着急,裘生听见自己房门“吱呀”一声,——汉子进来了!莫非他要杀人灭口?裘生正要跳起来,忽听“当啷”一响,汉子把一个东西扔到了他的床下,然后轻轻带上门蹑手蹑脚去了他自己的房内。裘生躺在床上不敢睁眼,假装睡得像死猪一样,等到天亮整个客栈都没有一点动静,
最先尖叫起来的是老板娘,“杀人啦!杀人啦!……”她疯子一样在外面乱跑不停,直到官府来人把裘生和汉子都绑了起来。一个青衣捕快说:“在你床下搜到杀猪刀一把,在他身上搜到银元一袋,合谋共犯,人赃俱获,有甚好说的?”裘生跪在客堂大喊,““我是冤枉的!人是他下半夜杀的,杀猪刀是他扔到我房里的,事实就这么简单!他说有人雇他杀掉金公子,说金公子敲了那人的银子还睡了那人的女人,可不知怎的他却把秃子给杀了!”然后,他忽然想起什么,转身对汉子说:“你这个傻子,吃鸡的不都是公子,有时公子会让别人吃鸡!”汉子听了一愣一愣的,捕快哈哈大笑,说道:“编,继续编,一派胡言!”金公子走过来,他看着汉子面前地上的袋子,把自己身上的袋子也掏出来,掂量掂量都差不多重,于是看着裘生和汉子,一双对眼忽左忽右,优雅地说道:“都不是好鸟!杀我?抢我的银子?做梦!”汉子听了立刻蹦起来,踹了他一脚,吼道:“放狗屁!这是我的银子,上面有名有姓的,不信你看!”快捕把狂躁的汉子按倒在地,金公子把那个袋子转过来一看,上面用人血歪歪扭扭地写着“王彪”,他一把抢过快捕的大刀,叫道:“你个驴rì的,杀了人还敢踹我?”说完,刀光一闪,汉子一条腿压根断成两截,顿时鲜血“哗哗”直淌,他抱着断处在地上翻滚几圈就没气了,捕快把他拖了出去,那条腿还留在客堂。
不几rì,裘生就跪上了断头台,四周人头攒动,大多是破烂布衣,有几人用破鞋、泥块、石子朝他砸来,咬牙切齿地叫着:“坏蛋,狗东西,打死你!”刽子手一身送丧的黑衣,跳上台站在他身侧,手中大刀明亮如镜,监斩官过来问道:“有甚话要说?”周围立刻安静下来,每个人鼓着眼珠子急切期待着临死遗言,裘生抬起头,咽下口水润润嗓子,然后悠然说道:“人生如戏,我还会再回来的!”台下有个白胡子老头高举双手鼓掌喊道:“说得好!”监斩官大手一挥,刽子手拔去他背后写着“斩”字的板子,就在其举刀的一瞬间,裘生忽然大喊三声:“扎咯哇,扎咯哇,扎咯哇——”大刀在白光中变成了一片透明的树叶,轻轻滑过他的脖颈……裘生又回到那个山洞,他定了定神,正准备转身出去,洞口突然坍塌把他封闭起来。好在四师几rì来一直守在离山洞不远的地方,听到响声及时奔来,并用老牛拖走了洞口的巨石,终于把他营救出来。
“你知道吗?这叫鬼栓门!”水师对站着发懵的裘生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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